第一章 别离_女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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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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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心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永山向她说明了情况,上了车。那女人说她这是回带广市去的。她告诉永山带广有兽医,不妨上那儿去就医。可是一听永山说明格罗的病情,便答应帮他在白糠镇找找兽衣看。

        那女人说话很算数,进镇后开着车帮他找到了兽医。永山深深向她道过谢,和她分手了。兽医看了格罗的病情,立即诊断是肺炎。

        “能治好吗?”

        “能,注射些抗生素,住三、四天院就好了。”

        那中年兽医说完便作起注射的准备来。

        “呃,医生,这大概需要多少钱?”

        永山把自己正和狗一起旅行,身上只有一万元钱的事说了出来。

        “嗨呀,这倒真有些尴尬了。”医生苦笑着说:“按说一万元是不够的,不过既然如此,一万元就一万元吧。”

        “拜托了。”

        永山低头致谢。这一万元付了医疗费,他就分文全无了。出门时带了够吃三天的饭团和格罗的食料,这些东西吃完以后该怎么办?他有些担扰了,不过他决心闯一闯。他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的第一次考验。他决定身无分文地继续出发,看最终到底是饿死在路旁还是闯出路来。

        他把格罗托付给兽医,出了大门。

        5

        白糠镇是个小镇。

        永山雄吉在海边的一个仓库后面露宿了一夜。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永山被寒气冻醒了。他吃了一个用酱油煮成的饭团,朝镇里走去。

        那天,他找了一天工作。职业介绍所、机关、僻地福利中心、运输公司、渔船等有可能雇短工的地方都跑遍了,哪儿都不要人。

        那地方没有忙得连陌生人也想雇的企业。而且,凭他一身打扮,也很难引起人们的好感。只有一家运输公司告诉他说,如果明天来也许有两天的活儿可干,不过日工资只有两千元,不嫌少的话不妨一试。

        夜里他仍然在老地方露宿。天冷极了,朦胧中永山不住地做梦。他做了一个幸福时代的梦,可这个梦由于客观的刺激中断了。他又做起另一个梦:毛毯缝成的睡袋被雨和雪湿透了,冻得要命。他醒了。

        这三个月来永山为自己的无能吃尽了苦头。力气小,嘴又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怀疑起逃亡以前的生活是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他甚至怀疑这一定是有谁在无形中暗暗庇护自己。一定是的。小时候有父母庇护,踏进社会又有机关庇护,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在凭自己的能力生活,这只是幻想。如今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个女人即使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照样能生活下去,男人中这样的人也很多。想到这点,永山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

        第二天他到那家运输公司去了。

        工作有,在运木材的卡车上当助手。

        永山在那里干了两天,活儿累极了。

        第三天没事干了,在拿四千元工钱时永山感到了屈辱。

        尽管自己是个衣衫褴褛、身份不明的人,可一天两千元的工资实在太少了。不过他没有让不满在脸上流露出来,要不是找了这两天的活,日子明天就该过不下去了。他道谢,走了。

        他去找兽医。

        也许是抗生素起了作甩吧,格罗的健康状况好极了。它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笼子里,一见永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欢声。

        兽医说格罗已经没有问题了,要永山把它带走。永山付了一万元,牵着格罗离开了兽医所。

        那天永山出镇走了五公里就露宿了,他生怕格罗太累了又要发烧。他在海滩上把在镇里买的筋肉烤熟了给格罗吃,他自己也尝了尝,硬得难以下咽,尽管如此他仍然吞了几块充饥。

        第二天走了将近十公里。

        走到哪儿都是单调的海岸景色。打开地图—看,这儿已靠近十胜的厚内。算来离开去来牛已走了近八十公里了,还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在等着他们。

        格罗精神很好,它好像很喜欢走路,永山认为它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如今格罗和永山之间的距离感业已消失,永山发现格罗的双眼中已露出了信赖的神色。

        第二天他们一直走到大津。傍晚,他们在一个无名沼泽边露宿。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沼泽中有几只野鸭,格罗站在岸边看着野鸭。永山也在看,心想,要是能抓几只野鸭就好了。无论怎样节约,每天至少得花七百元,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能量也不补充,那是走不动路的。干了两天苦活挣来的钱只剩下不到两千元了,最多只能再对付三天。如果能抓到一只野鸭,至少能维持两天。他茫然地在心里打着算盘。

        突然格罗跳了起来,永山见状还以为格罗发疯了。只见格罗四肢同时离地地在原地跳着,跳了好一阵。永山想喊它,可一见格罗的样子狂得有些吓人,一时没有作声。格罗跳着跳着突然在苇丛里打起滚来,身子不住地原地扭动着。

        永山呆住了,以为格罗一定是捡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快要死了。格罗的扭动减缓了,四肢伸向空间颤抖着,紧接着又好像痛苦万分似地翻过身来,肚皮贴地爬着。

        永山从吃惊中清醒过来了。虽然没有什么急救的办法,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呀。他正要跨出步去,忽地又定住了。有三只野鸭被格罗的狂态吸引住了,向岸边游了过来。它们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岸边的格罗。格罗仍然在离野鸭很近的芦苇丛中装死,那三只野鸭想把格罗濒死的样子看得清楚一些,渐渐接近了岸边。

        格罗仍然痛苦地挣扎着。野鸭越走越近,大约只有二米左右的距离了。突然,格罗一个翻身跳了起来,朝野鸭猛扑上去。

        黄昏的池沼边响起了野鸭扑水的声音,叭嗒、叭嗒……。水沫飞溅,格罗跃入水中,不一会儿就一口咬住了一只野鸭的肢膀。野鸭没命地扑椤着翅膀,惨叫着。

        “咬住,格罗,别放开!”

        永山跑到水边。

        格罗咬着野鸭游近来。它爬上岸抖了抖身上的水,放下野鸭找了个更适当的部位咬住。野鸭已经死了。

        永山从格罗嘴里接过野鸭,选个地方点起了篝火。格罗在篝火旁躺着,舔着身子。永山剖好野鸭,把肉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烤着,看了看格罗

        ——我捡了条好狗。

        他想。这条狗的前身,或者说是前历是什么?说起来倒也是,格罗似乎和普通的日本狗有点不同,它的身材像狼。永山从来没见过日本狗是垂着尾巴的。眼睛细长、骨架子高大的有纪州犬、柴犬等纯种日本犬,此外阿伊努犬、甲斐犬、秋田犬也是这种样子。可格罗和它们都不像,并且也不像洋狗的混血种。

        它也许是一条混有狼狗血统的日本杂种犬吧?且不管是什么,刚才表演出来的那一番本领怕是格罗的天赋吧?这种本领决不是教得出来的。

        永山感叹不已,自己算是捡到了一条极为珍贵的狗。

        ——莫非它是猎狗?

        他忽然想到,即使是猎狗也不可能有刚才的本领。如果格罗是一条猎狗,那么为什么一条东京的狗会在北海道流浪这个疑团也就解开了。北海道的禁猎解冻比内地早四十五天,从十月一日起就开始了。每年有许多打猎爱好者蜂涌而至,格罗或许也是其中的一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的主人……。

        洋狗的忠贞观念非常淡薄,在山里和主人一失散,不管什么人都会跟着去。在这一点上日本犬就截然不同了,而且它们的嗅觉也异常灵敏,很少听说有日本犬和主人失散的事。听说日本犬一发现和主人失散,马上会嗅着足迹一口气把主人找到。从格罗和主人的失散看,莫不是它的主人是遇上事故什么的死了?

        如果是因为某个原因失散的话,这么好一条狗,它的主人肯定会竭力寻找的。

        永山暗自庆幸没有抛弃格罗。这是个有力可靠的朋友,说不定就格罗来说永山倒反而是个包袱哩。永山嗅着野鸭肉散发出来的香味想到这点,不禁失笑了。

        他想,要是当时甩掉濒死的格罗自顾前进,如今在这里一个人露宿,那该有多么寂寞。

        6

        黄金道路。

        黄金道路指的是从十胜支厅广尾到日高支厅庶野,沿着襟裳岬东海岸伸展着的约三十公里的一段公路。这条路始建于1927年,历时九年才铺成。施工人员一大半是犯人,尽管如此,国家也投资了六十万元(此数系日本旧币,和前面出现过的万元不能同日而语。),因为算起来简直和用黄金铺设起来的差不多了,故被叫做黄金道路。

        永山带着格罗踏上黄金道路是十月二十七日。越过襟裳岬的只有这条黄金道路。

        暮色濑浓,永山找了个避风的岩洞做起过夜的准备。所谓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事,吃完晚饭也就万事大吉了,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格罗分着吃完便钻进了睡袋。格罗也傍着他躺下了。

        从浅凹的岩洞里可以望见一块星空。

        永山想起心事来。怀里只剩下一张一千元的票子和几个零钱了,想靠这点钱走完剩下的四百公里是不可能的。

        翻过日高山脉就到样似镇了,必须在那儿挣几个吃饭钱。究竟能不能找到活几干?他担心地想。

        他累极了,睡意一会儿就淹没了他的不安。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个声音惊醒了。起初他还以为是作梦,是梦中听到的夜风的呜咽。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强迫观念,几乎每天都要作被风、雨、雪袭击,怎么也找不到睡处的恶梦。有时候甚至雨点打在睡袋上,自己睡在大雨中。导致他做这样恶梦的原因是野外的寒气和害怕。

        那声音不是梦,就在他身边响着。月光如水,月光下可以看见格罗的身影。是格罗在呜呜地发威。

        前面是一片枞树林,格罗的低鸣是朝那里发出的。永山钻出睡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们接近。

        格罗的低鸣非同寻常。月光下,粗大的尾巴慢慢地摆动着。

        ——莫非是棕熊!

        自山脊梁骨一阵发寒,除了棕熊还能是什么!格罗的怒鸣可怕已极,对着狗的怒鸣还敢悍然接近的动物只有棕熊。

        永山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从书上读到过棕熊袭人的残忍习性。有的棕熊对人一击后便把还活着的人大摇大摆地扛回窝去。据说有一头棕熊撞开一家人家的墙,把一家五口人都吃了。那家人家的媳妇快临盆了,棕熊按倒那媳妇,只吃了她的肚子,事后还拿来一领席子把尸体盖上。

        对于棕熊所抱的恐怖感使永山的身体僵住了。棕熊跑起来比人快,若是拔脚就逃肯定会被它追上。

        何况眼下是在夜里,那就更无法逃出善于夜间视物的棕熊的手心了。那东西嗅出了对方是一人一狗逼近过来的。若是普通的熊早就躲开了,可食人熊是两码事。

        两条腿不怎么听使唤了。永山并不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他感到恐怖、绝望,快要瘫倒了。

        格罗仍在发威,声音猛烈到似乎连周围的岩壁都在震动。可是棕熊仍在向这里逼近,格罗那快要爆发到极端的怒鸣说明了这一点。

        永山爬出洞口。他终于鼓起了逃跑的勇气,虽然不知道棕熊在哪里,可要逃就得趁现在这个时机。记得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一段文字,说熊不会爬树的说法是不可信的。熊会爬上树来用它强有力的爪子把人一下子拽下去。若想逃命,那就只好逃到黄金道路上去。

        当永山爬到格罗旁边的时候,听到近旁的树丛里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永山怪叫一声,正想朝声音相反的方向逃去,眼前突然浮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挡住去路。那是一头棕熊。棕熊低低地怒号着。永山喊出一串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声音,一把拖住了身旁的一棵树。月光下那家伙看上去身体足足比永山大一倍。

        黑色的小山动了,劈头盖脸地朝永山扑来。棕熊的口臭如一股强风直扑永山而来,永山的意识渐渐模糊,心想,这下子肯定要葬身熊腹了。

        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声音,永山知道这是熊在猛击他借以护身的树。地面发出了震动。那棵树像是枯树,被拦腰击断了。永山的身子被震得飞了开去。在这以前,棕熊抓住了他的衣服。永山惨叫一声,以为被棕熊抓住了

        永山听到了格罗的怒号。格罗狠狠地咬住了那只熊爪,棕熊狂怒了,随着凶猛的怒号狠狠一甩胳臂,格罗被摔得飞出老远。这时永山已离开了棕熊,他知道这是衣服被撕破了才得以脱身的。

        永山没命地跑着,棕熊就在他身后用身子挤断枯枝追赶着。

        格罗绕到棕熊背后,勇敢地发起了进攻。它跳上熊背,抓住被摔下前的刹那间的时机狠狠地撕咬。棕熊仍然追着永山。格罗咬住棕熊的后肢,死命地把牙插迸肉里。

        棕熊终于耐不住了,放开永山转身对付格罗。那家伙稍稍一站,接着便像要一下把格罗击个粉碎似地扑了过去。格罗的动作是敏捷的,在动作上要比棕熊灵活一倍。它轻巧地躲过一击,又粗又大的尾巴飞快地甩动着,—面甩尾巴探着障碍物一面后退。要是后退时碰到障碍物那就完了,棕熊的一击足以使它血肉横飞。猎狗的本能在格罗的体内燃起了烈火。

        棕熊狂怒了,见一下没击中格罗,便咚咚咚地猛击大地威胁对方。它见这样仍然摆脱不了对方的纠缠,便一口咬住身旁的树叭喳叭喳把树干咬碎。

        格罗没有吠叫,只是从牙缝里低低的怒号。它连牙床都露了出来,穷凶极恶,形同恶鬼。

        棕熊发狂了,追着东一窜西一跳的格罗乱七八糟地瞎闯一阵,最后死了心。对方可不像人那样可以任它摆布。

        格罗目送着小山似的棕熊跑进树林深处,呲着的牙也收起来了。

        永山已逃上黄金道路。脚下就是拍岸的波涛,如果棕熊冲下来,他准备跳海逃生。格罗从山坡上下来了,没见棕熊的影子。永山抱住了格罗的脖子,用拥抱的方式把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谢告诉格罗。他就这样抱着它持续了好大一会儿。格罗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神色,只是默默地让他抱着。

        “走吧,格罗。”

        永山开步走了,睡袋和背囊还留在岩洞里。他没有勇气回去拿,就是天亮以后也是这样。说不定那头棕熊还埋伏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他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可不希望再和棕熊打交道了,尽管留在山洞里的东西对他说是最宝贵的,也只好放弃了。

        衣服被撕破了,放在睡袋里的一千元钞票和零钱丢在山洞里,要是不回去找那就身无分文了,可是永山还是不想回去。棕熊的口臭、怒号已渗透了他整个身心。算了,这几个钱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花光的。

        永山疲惫不堪地在冷清的黄金道路上走着,他必须这样走到天亮。不,也许要一直走到明天早晨。要找活儿只能去襟裳岬,这里离襟裳岬还有四十公里,他知道在途中经过的村子里是找不到可以糊口的活儿的。

        他走着,真想大哭一场。

        格罗默默地走着。此刻看着格罗的样子,永山心里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更深了。他们彼此都一样,前途上见不到一丝光明。

        一文不名地步行四十公里,能走到吗?饥饿到明天早上就会开始无情地折磨他们,如果找不到吃的,那就只能饿倒在路旁了。步行的距离和吃进的能量是成正比的,能源一断,连走一步都难。

        格罗冒死把自己从濒死的险境中救了出来,可自己竟连给格罗吃点好东西表表感激之情的能力都没有!永山为此感到极其伤心。

        仿佛是被拍打在路基上的波涛声催促着,永山和格罗默默地走在冻结的路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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