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别离_女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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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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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机场走去。

        到达中标津机场已是黄昏时分。

        那牧工开车来接他。

        据那牧工所说,他们已经和警察部门以及所有的保健所取得了联系,还向镇印刷厂订印了寻犬传单。他们乘车在计根别和中标津一带兜了一阵,没发现格罗。

        “它会不会以为主人已死,独自回东京去了?”

        “不会不会。”

        本田否定道。格罗是一条好狗,它一定能凭本能察知主人的生死。即使察知不出,乘飞机到这儿的格罗也不可能知道东京的方位。

        ——格罗是寻找它的主人去了,到晚上会回来的。事情肯定是这样。

        可是格罗再也没有回牧场来。

        3

        从海上回来的永山雄吉推开了搭在海岸上的小土屋的木板门。

        这是一间又小又暗的小屋,总共只有五坪(一平约3.3平方米)。这间屋子原来是放渔具的,永山在里面搭上一张床住下了。屋子已破旧不堪,每当冬天的风从板缝里吹进来,屋子里便是一片悲凉的呼啸声。

        永山开了门,习惯了一下屋里的黑暗。屋角里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从板缝间透进来的淡光给那堆东西印上了条纹。

        “喂,格罗,好一点没有?”

        永山问。

        黑团动了。它站起来迎接永山,尾巴摇摆着。永山打开窗子。

        狗抬头望着永山,那是一双细长的眼。一般说狗的眼睛是茶褐色的,俗称鸢色。可这条狗的眼睛却有些发绿。它的瞳孔是茶褐色的,周围呈淡淡的水色,光凭这点就可以说这是一双厉害的眼睛。

        永山摸了摸格罗的头,开始动手料理起从船上带回来的鱼来。

        格罗带着脖圈,脖圈上刻着“格罗”两个字。永山想这大概是这条狗的名字,试着叫了一声,狗果然微微摇了摇尾巴。

        格罗和永山相识是在四天前的十月十二日。傍晚时分,一条狗来到海边。当时永山下海去捡做汤料的海草去了。这一带的海岸很荒凉,他们所在的村子叫去来牛。村子坐落在厚岸湾半岛外侧,看上去似乎要被太平洋吞没了。村子里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那条狗显得相当瘦弱,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慢慢地踏着沙滩来到水边。它好像没有发现站在近处的永山,开始喝起海水来。它喝了一会儿,又返身再回走。可是好像它的体力已经耗尽了,一屁股跌坐在海滩坚硬的沙地上。它几次想站起来,可每一次都无力地重又跌倒。那条狗像是死了心,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肋骨微突的腹部微微起伏着。

        永山朝它走近,狗睁开青绿色的眼睛看着他。那不是一双求救的眼睛,那眼光冷静清澈,似乎已悟到了命运的完结。

        永山看了它一会儿,忽然动了侧隐之心。他想,这条狗怕已经老了吧?可是仔细一看却又不是。那狗看上去最多也只有三四岁。他并非落魄,只是因为某个原因才离开东京的。他避人耳目,浪迹天涯流落到此是三个月以前的事。

        狗的脖圈上有一块牌子,上面有东京都目黑区字样。为什么一条东京的狗要跑到这个荒凉偏僻的海边来死?它也许自有它的原因,可永山心里也不免升起一股凄凉惆怅,大有沦落人遇沦落人的感触。

        永山把狗抱起来,狗只微微龇了龇牙,没有挣扎。狗很轻,身体热得厉害,它好像在发烧。

        他把它抱回小屋,给它一些粥,狗舔着吃了点。

        格罗很快开始康复了。

        永山受雇于一条捕蟹船,说是受雇却不拿工钱。劳动所换取的代价只是借用这间小屋和领一份口粮。蟹汛期是七月到十月,用的是挂网。每天半夜一两点钟出海,早晨九点左右返港。

        第二天永山回家一看,格罗已能走路了。留给它的鱼粥也吃得干干净净。

        那天永山锯掉了小屋门的下部,装上一块布帘,这样格罗就可以自由出入了。他想尽管自己待格罗不错,等恢复健康以后格罗还是可能要离开的。它要走也行,谁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无论是人也好,动物也好,大家都在朝着最终的目的地走着。

        可是格罗没走,到第三天头上它已恢复到能跑上一阵了。

        永山出海回来给它喂了食,带它到海滩上去散步。格罗虽然没有撒欢的样子,但也不能说一点都不高兴。它忽前忽后跟着永山,有时永山故意跑一阵,它也毫不含糊地跑了起来。永山的心中出现了一盏灯,这盏暖乎乎的灯点亮在他黑暗闭塞的心中,给他送来了一丝温暖。

        蟹汛没剩下几天了,蟹捕完后该捕鲽鱼了。听说十一月起还有个明太鱼汛,不管哪个渔汛,都得到离海岸三——十二海里的海面上去作业。目前虽然还能凑合着混,可他不相信进入十一月后自己还吃得消坏天气连绵的北海洋面上的作业船。一摇晃他就晕船,而且五吨小渔轮晃起来简直连站也站不住。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只好蜷缩着躺在角落里。对此雇主倒也没说什么,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

        在海面上少干的活永山总是在归港后补上。他打扫船舱,干其它的杂活。他是自己要求船主让它不拿报酬在船上干活的。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干的这么点活儿有资格拿工钱。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给渔夫们添麻烦。它觉得能在小屋里住着,吃上一口饭实在太不容易了。

        他想,该是离开这个边境小村的时候了。

        格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永山一边做饭一边想着格罗的境遇。北海道的狗是不可能有东京的脖圈的。格罗一定是由于什么原因被主人带到北海道来,后来便被他的主人抛弃或者是和主人失散了。很可能是失散的,因为如果它的主人有心抛弃它,肯定会把记有登记号码的脖圈摘掉。

        他设想不出它是在什么地方和主人失散的,但绝对不可能是在眼下的厚岸湾,而是在更远的地方。例如知床一带或者网走、纹别一带。动物都有着归巢本能,听说狗在这方面的本领特别强。即使蒙住它的眼睛兜上一阵圈子后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它只要就地兜上二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能辨别出自己家的方位,然后凭着归巢本能踏上归途的旅程。

        从格罗瘦弱的样子上就可以知道它是从遥远的地方流浪到这里来的,它很可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南下而来的。格罗这是在回东京。

        真可谓是一种劲烈的本能。

        他把自己和格罗作了一番比较。

        他并不无家可归。他的家在东京世田谷边上,家里有妻子,也有孩子。离开东京的两个月前,永山是通产省的一名官儿,官儿还真不算小——通产省科长(掌管全日本的武器进出口之要职)。

        但是永山必须抛弃这一切,因为周围已布满了死亡的阴影。说起来这是一种对人生的逃避。他就是为找一个偏僻的藏身之所才跑到这个厚岸湾上的寒村里来的。

        他和格罗正好相反。格罗有该回去的故乡,但光凭它自身的力量几乎是回不到东京的,因为它无法渡海。即使能过海,格罗一直跑到函馆吗?格罗也许清楚它的故乡在烟云万里的远方,并且也清楚前面有许多艰难险阻在等着它。可是,它还是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可自己呢?由于害怕,一直在彷徨。

        ——应该回东京去。

        永山看出了自己和格罗在魄力上的距离。如果回到东京,固然很有可能遭到被伪装成事故的暗杀,但是这种继续流浪,甚至很可能死在亡命途中的生活,难道是一个真正的人所应该过的吗?

        格罗站起来钻过门洞的布帘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饭做好了,永山去喊格罗。格罗正蹲坐在白流浪飞溅的海滩上看着大海。永山站在它的旁边。格罗紧闭着嘴看着海面,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只信天翁在飞翔。

        永山在格罗旁边坐了下来。

        海面阴沉沉的。越靠近冬季,海面越黑,天空低低的,铁灰色越发显得沉重。

        能听到海浪翻卷的声音,一种轻微的海的咆哮。永山抱着胳膊听着潮声,忽然,他闻到了海潮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衣服上发出来的。衣服吸饱了水气、很重,散发着一股混杂着鱼、机油和海水味的复杂的气味。贴着衣服的皮肤像是不胜孤寂似地冰凉冰凉。

        “格罗,”永山开口说道,“我们一起回东京吧……”

        格罗不解人话,它发现永山对他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尾巴,视线仍然投在海面上。永山想,格罗一定凭本能知道不渡过这片大海是回不到东京的。

        永山几乎一文不名,他来到这个穷村时,带出来的钱差不多已经花光了。即使带着格罗离开这里,也甭想利用公共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他们只能一路赚钱糊口,野营露宿地赶往函馆。他们必须沿着太平洋经钏路、襟裳岬、日高、苫小牧、室兰跋涉六百公里。

        看来此行是艰苦的。

        永山准备向艰难挑战。他虽然不知道格罗是从哪里出发的,但它是朝着故乡一路南下来到这个穷村的。如果自己留在这里,格罗等体力恢复以后仍然会为乡思所驱继续前进。他和格罗虽然只有四天的交情,可在这短短的四天里永山觉得似乎从它身上知道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对待人生。看来,如果自己能下带着格罗踏上艰辛而又漫长的旅程这个决心,未来仍然是美好的。

        4

        十月十九日,永山雄吉带着格罗离开了去来牛。这是和格罗相遇后的第七天。

        他们一早就离开了海边的小屋,海面上晨霭弥漫。雾霭中,大海在咆哮。

        他们在雾霭中穿行,离开了寒村所在的半岛。

        永山口袋里有一万元钱,是捕蟹船的船主作为饯行送给他的。永山决定路上无论如何也不动用这一万元,必须把从函馆到青森的船票钱留好。虽然他们这一人一狗的船票将花去多少还不知道,但诸如生病、受伤等意外开支也是必须考虑进去的。

        格罗走在前面,它的体力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它好像只是把永山看作是朋友,还没有认他为新主人。它没有露出对主人应有的亲近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格罗在归巢本能的驱使下正向东京进发,如果它认了永山为新主人,那它也就不能不打消南下的意志了。

        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旅伴。

        他们互相依靠,永山从格罗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若不是和格罗相遇,他是没有踏着这条荒凉的海岸线回家的勇气的。格罗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可对于永山来说它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指路者。

        格罗可说也同样少不了永山。它虽然能凭着本能辨别方向,但它是无法选定直线取道函馆的路线的,而且更不知道还得在函馆坐船渡海。纵然它还记得曾和主人渡海到函馆之事,它要到函馆也还得花几十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它迷路走到厚岸湾半岛突端的事就是一个证明。

        那天,他们走到了钏路前面的饭时。那地方离去来牛二十来公里,饭时也是个海边上的穷村。

        离开去来牛时永山用毛毯缝了个睡袋。他在海边上一所小土屋的背风处露宿,格罗睡在他旁边。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动身了。

        上午他们穿过了钏路,从钏路到东京有班船,可这对他们来说却只能是镜中之花。

        出钏路便是沿海伸展的38号公路。傍着公路,是根室本线,如果能乘上火车,当天就可以到达函馆。永山目送着来来往往的列车,在公路上走着。

        官吏出身的永山生性不喜冒险。若换个一般人肯定会动用那一万元先上了火车再说的,钱用完了另外挣他一万两万也不难。可永山就办不到,他缺乏自信。他几乎没有到哪儿都能适者生存的生活能力,因此只好走路。

        过钏路大约又走了两小时,永山发现格罗的样子有些不对,停下来的次数增多了,钻到路旁的草丛去小便也总是久久不动弹。起初永山也没在意,硬是牵着它朝前走,后来终于看出问题来了,格罗站立时四肢在微微地颤抖着。

        “怎么啦,格罗?”

        他蹲下来一看,格罗的鼻子干了。狗鼻子必须永远是湿漉漉的,可格罗的鼻子却干得快开裂了。它的两眼失去了光泽,鸢色瞳孔四周一片混浊。

        永山碰了碰它的耳朵,在发烧。摸摸它的脚,也热得不行。

        永山在一旁坐下来,抱住格罗,格罗的身子热得仿佛在燃烧。永山一筹莫展地把视线投向海面。他知道这是因为格罗还没有彻底恢复健康,他回想起格罗摇摇晃晃来到去来牛海滩时的情形来了。格罗喝了几口海水就倒下,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饥饿。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也许是长途奔波的过度疲劳引起发烧,才使它一下子变得如此瘦弱不堪的。

        ——怎么办呢?

        永山有些害怕了,他觉得这样下去格罗很可能会生命衰竭而死。它需要好好休养,可是根本无法办到。他们只能在夜风凛冽中露宿。永山出神地望着海面想对策。格罗不久就会死去,如果这样,难道就扔下他独自继续前进?

        看来只能这样了。既然已经离开了去来牛,那就不能再回去了。退路已绝,只有前进。越拖拖拉拉,事情就会越糟。即使留在这里照料几天格罗,最终也救不了它的命,自己倒反而耽误了路程。

        该下决心了,永山对自己说。虽然和格罗共同生活了几天,可看来毕竟还是没有缘分。虽然格罗对永山有唤醒斗志之恩,但他也早已充分报偿过了。

        永山把格罗横放在草丛里,站起身来。格罗少精没神地看着即将离它而去的永山,没有出声,那眼神仿佛在说它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死就是要和永山诀别了。

        永山走上公路,大步远去,他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带着一条狗同行,仔细想来也有诸多不便,这对于本身就缺乏能耐的永山来说也许太不理智了。

        他怀着一种扔掉了包袱似的心情走着,他觉得走得越远越会感到轻松。格罗的事不久就会忘掉的。几辆卡车赶过他开去了,也许快步走了有两三公里了吧,永山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停,那一直在努力甩掉的包袱又重重地压了上来。是这种沉重使他举步艰难,仿佛双足陷进了泥沼。

        ——我这不是在故技重演吗?

        永山在心中自语,三个月前也是这么回事。当某个事件的阴影开始罩到他永山头上的时候,他选择了逃亡的道路。他想一走了事,抛弃了妻子、孩子,也抛弃了自己的人生。这样做的结果是使他在北海的偏僻鱼村里过了一阵寄人篱下的生活。

        现在,永山正在向曾经被自己抛弃的生活走回去。他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那充满杀机的魔爪向他伸来,那就和它斗下去。只要把这一切向检察厅摊开,他永山就算是夺回了过去,可以从那里为起点重新开始生活。可眼下他却要抛弃给了他这个决心的格罗,固然,就是回去照顾格罗怕也救不了它的命,因为格罗的病眼看已经很重了。可是抛下痛苦中的格罗顾自走,岂不是又重蹈三个月前的复辙?

        他返身走了回去。格罗躺在地上,在无力的阳光下,肚子急促地起伏着。它抬眼看看站在一旁的永山,但没有摇尾巴。

        永山拿出背囊里的东西,把格罗放了进去。格罗软答答地任他摆布,高烧夺走了它的力气。永山背着背囊走上公路,他站在路旁等过路的卡车。白糠镇也许有犬猫医院,但那地方离这里将近二十公里,走着去是吃不消的。

        几辆装满木材的卡车开过去了,可没有一辆停下来;又开过几辆畜产、渔业方面的卡车,也没有一辆肯停。世态炎凉,凭永山那副背囊里背着一条狗,两手托眷脏不拉几的毯子一类杂物的落魄相,本也是很难遇到热心人的。尽管如此,永山还是站着,站了个把钟头。正在他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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