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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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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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佯,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

        “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

        “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

        “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

        “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

        “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

        “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

        “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作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

        “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分要顾到。”

        “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象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

        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难得了。

        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逢,再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

        “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

        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统不成功。”

        “怎么呢”

        “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

        “做给哪个”

        “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

        “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

        “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

        “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

        “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

        “说起来还真有趣她跟我说过,姓陈的能干、心好,将来要好好替他做头媒。哪知道养媳妇做媒,自身难保。”说到这里,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弯腰顿足,笑得傻里傻气。这一下,连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往的笑声。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

        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

        “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

        “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

        “晓得,晓得你放心。”

        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

        “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

        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她说,“你的比方,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

        “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

        “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

        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象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佯,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

        “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

        “父母的活,不能不听。”

        “唷唷你例真是孝顺女儿”

        语涉讽刺.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

        “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吉的人,都没有。”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

        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狗血喷头。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

        阿珠不作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

        “你们吃吧,”他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么先弄点药来吃。”

        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曲”,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侍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

        “那现在。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

        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

        “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象兄妹,又不象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象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

        “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

        “原来是叫我。有话说”

        “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话”

        “什么话听哪个说”

        “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

        “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说到我的”

        “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夫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偾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注,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伯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象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作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

        “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作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

        “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

        “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

        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

        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下纳凉。

        “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

        “说呀”老张催问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这佯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

        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的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

        “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

        “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

        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佯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

        “自然罗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陪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

        “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象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他说:“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象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

        “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者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化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请,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他另有一种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他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

        “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作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作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

        “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

        “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走了嘛”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

        “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

        “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热”阿珠忽然站往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

        “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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