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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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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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到新城先到富阳,走钱塘江这条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龄一走,嵇鹤龄把胡雪岩留了下来,说还有几句话要谈。

        到船舱中坐定,他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梅红单帖,放在胡雪岩面前,上面写的是“嵇鹤龄,以字行。湖北罗田人,嘉庆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时生。”“喔”胡雪岩笑道:“你倒真巴结,应该我先去讨瑞云的八字来给你。其实,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鹤龄摇着手说,“这张帖子是交给你的。雪岩兄,我想高攀,我们拜个把子。”

        “这”胡雪岩愣了一下,接着喜逐颜开地说:“那是我高攀了不过,此刻来不及备帖子,但是也要磕个头。”

        “这都好办,等我新城回来再行礼。”嵇鹤龄说:“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嫌弃,此刻我们就改称呼。你今年贵庚”

        “我小得多。”胡雪岩改了称呼,叫一声:“大哥”接着便给“大哥”磕头。

        嵇鹤龄急忙也跪下还礼,自然称他“二弟”。两人对拜了一拜,连“撮土为香”都用不着,就结成了异姓手足。

        拜罢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觉便都不同了,嵇鹤龄是减轻而胡雪岩是加重,“大哥”他说,“你尽管放心到新城去,专心一致办事,家里一点都不用记挂,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托你。”嵇鹤龄又说,“不过眼前有瑞云在,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赶紧动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们换帖子请客。”

        “好的,我晓得,一路顺风。”

        胡雪岩离船登岸,坐轿进城,等王有龄到家,他接着也到了他那里,脸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龄夫妇都觉得奇怪,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们两位再也想下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鹤龄拜成把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龄对他妻子说:“太太,这一来我们跟鹤龄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亲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说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胡雪岩从马褂口袋里摸出个红封套递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这是什么”

        “瑞云的聘金”

        话没有完,王有龄先就乱喊:“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收他的你还给他。”

        “慢慢,你不要吵”玉太太挥挥手说:“我先要问问清楚,瑞云怎么样她自己答应了没有”

        “看样子是千肯万肯的了。”

        “哪有这么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么说的”

        “这也用不着明说。”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讲了一遍。这些眉目传情,灵犀暗通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话题,胡雪岩又有意刻画入微,所以把王有龄夫妇听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张着嘴,耸起两面唇角,随时准备放声大笑的神态。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讲完,王有龄点点头说。

        “到底不是什么千肯万肯,总还要我来说两句,她才会松口。”

        “拜托,拜托”胡雪岩拱一拱手,趁势又把红封套递了过去。

        王太太已经接到手里,王有龄一把夺了回来,塞回胡雪岩:“这不能收的。”

        “没有什么不能收。”王太太接口,“我们瑞云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钱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给我,我另有用处。”

        “你有什么用处”王有龄大为不悦,几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说给你听”王太太的声音也很大,“瑞云一份嫁妆归我们预备。这一千两银了,我另外交给她,是她的私房钱。请问王大老爷,可以不可以”

        王有龄的表情立刻改变了,歉意地笑着,却用埋怨的语气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王太太拿着红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岩”王有龄略有忧色,“我们先商量一下,万一嵇鹤龄此去无功,下一步该如何”

        “先抚后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抚既不成,自然是派兵进剿,何需问得但胡雪岩了解他的内心,便不肯这么回答,只说:“你不必过虑鹤龄跟我说过,无论如何,自保之策,总是有的,可见得他极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没有后顾之虑,专心一致对付公事,当然无往不利。”听他侃侃而谈,声音中极具自信,王有龄不知不觉受了鼓舞,愁怀一放,连连点头。

        “还有,雪公,”胡雪岩又说,“你正鸿运当头,瑞云也要托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来必有帮夫运,所以鹤龄一定马到成功。瑞云迟早是个掌印夫人”

        这一说,王有龄越发高兴,“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无论如何不是倒霉的时候。”他又说:“等鹤龄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归安县。这个缺,一年起码有五万银子进帐。”

        胡雪岩心想,归安县现在由王有龄兼署,保了嵇鹤龄,就等于从他自己荷包里挖五万银子出来。一时慷慨,终必失悔,却又是说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终,倒要劝一劝他。

        “归安是一等大县,只怕上头不肯。如果碰个钉子,彼此不好,我倒有个想法。”

        “噢你说,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说,“海运局的差使,你又兼顾不到,何不保鹤龄接替”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对了这才是一举数得。”

        胡雪岩懂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一举数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内,嵇鹤龄接替海运局的差使,他经手的几笔垫款、借款,料理起来就顺利了。

        “准定这么办,”王有龄又问,“你哪天走”

        “至迟后天一走要走了。”

        “那好,你办完了事就回来。”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我托你带笔钱去。”

        带给谁心照不宣,胡雪岩只问:“带多少”

        “给她二三百两银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垫付二百两,回来再算。”

        于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装。第二天抽出工夫来,亲自上街买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鹤龄的子女,只见瑞云把那六个孩子料理得干干净净,心里大为宽慰。他跟嵇鹤龄拜把子的事,没有跟他的儿女说,却跟瑞云说了。正在谈着,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来意,胡雪岩明白,他没有理由妨碍她们谈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旧在出四鳃鲈的秀野桥上岸,胡雪岩没有带跟班,却有许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产,但他不怕照应不了。叫船家找了轿子和挑伕来,关照到通裕米行,那就连价钱都不用讲。因为“车、船、店、脚、牙”虽然难惹,却也十分开窍,通裕米行的后台是谁码头上没有一个人不晓得,也没有一个人不买帐。

        到了通裕,却好遇见陈世龙在门口,一见面就说,“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为啥到今天才到”

        “说来话长。”胡雪岩问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刚从上海回来。”

        “好,进去再说。”

        通裕的人听见声音也迎了出来,代为开发轿子挑伕,把他奉为上宾,同时赶紧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明雪岩拦着他们说,“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爷那里请安。”说着,便检点土仪,叫陈世龙拿着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远,不必再用轿马。陈世龙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后的情形。扼要地报告,人是分开来往,陈世龙住在通裕,老张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里明白,尤五仍旧当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礼遇,这且不去管她,他关心的是货色。

        “货色进上海丝栈了。”陈世龙说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径桥北大街的裕记丝栈,栈单在尤五叔那里,他要交给我,我不肯收。不过一张记数的单子,还在我手里。”

        陈世龙算是机警的,栈单在人家那里,他自己留着一张计数的单子,多少算个字佯。其实无用粑栈单收了下来,原是正办,否则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张记数单子算是啥名堂这是陈世龙做事不够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导他的地方,但此时此地,不便多说,点点头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里,只见高朋满座,胡雪岩方在踌躇,尤五已迎了出来,神情显得异常亲热。两个人拱拱手打过招呼,尤五拉着他的手问道:“我以为你还有几天才来。王大老爷的公事有了头绪没有”

        他怎么知道王有龄的公事看一看陈世龙,神态自如,显然不是他告诉尤五的。然则消息何以如此灵通胡雪岩飞快地在心里转念头,同时口中答道:“有头绪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本。”

        “好的回头我们细谈。”尤五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厅里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见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签了一个字:“懂”

        “那好。你先请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门,马上就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在老太爷那里碰头好了。”

        “老太爷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领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陈世龙的肩膀说:“这位小老弟也见过老太爷,蛮喜欢他的。”

        听得这句话,陈世龙脸上象飞了金一样:“那还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他一半谦虚,一半说的也是实话。

        于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看到他老头子那里。“老太爷”已经退隐,除了有关一般的大计以外,别的事都已不问,每天空下来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孙陪侍闲谈中打发。最近兴致不佳,但见了胡雪岩却是十分高兴,这有许多原因,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觉得胡雪岩顶对劲。

        问过安,献上土仪,老太爷叫都打了开来,大部分是茶食之类的东西,他每佯都尝了些,不断说好。这样乱过一阵,算是坐定了,老太爷吩咐:“你们都到外头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话说。”

        摒人密谈的事。除非是对尤五,现在对一位远来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诧异。不过也没有入敢问。一屋中十来个人,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雪岩”老太爷扶着他说道,“最近我兴致很不好。兵荒马乱,着实有些担心,老五呢,能干倒能干,运气不好,轮着他挑这副担子,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我做老头子的,觉得对不起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爷,你实在可以想开些,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五哥在外头的面子,无往不利,老太爷何必替小辈担心”

        “江湖上总还好说,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圣旨,叫他有啥法子雪岩,你倒想想我们的处境”

        胡雪岩明白,这是指漕米改为海运,漕帮有解体之危。这件事,他当初也想过,打算尽点心,部为接二连三地有所发展,忙得连想这件事的工夫都没有。所以这时一听老太爷的话,内心立即泛起浓重的歉仄。

        “现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说句看不起他们的话,江西人补碗,自顾自,妻财子禄最要紧不然,不会弄成今天这样子的局面”

        老太爷大发了一顿牢骚,说的却是实话。这胡雪岩心里也很明白,是对漕米海运有所不满,或者说,不替漕帮谋善后之策有所不满。不过他觉得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说也无益,所以保持着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现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办事的人,不是我恭维你,实在只有象你老弟这样的人”老太爷又说,“王大老爷的官声,我也有点晓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为此,我有句话想跟老弟你说”

        “是的,老太爷尽管吩咐,漕帮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劳的地方,我当我自己的事一样。”

        “所以我要跟你谈,除了你够朋友、重义气以外,还有一层,你见得事明,决不会弄错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爷凑过头来,低声说道:“一个人总要放他条路走,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何况我们漕帮的情形,你是晓得的,好说话很好说话,不好说话也着实难弄。事情总要预先铺排,等抓破了脸,再想来摆平,交关吃力,雪岩,王大老爷还兼着海运局差使,请你劝劝他,不要顾前不顾后,替我们漕帮弟兄也要想一想。”

        这番话听得胡雪岩暗暗心惊,看样子漕帮内部怨气冲天,一旦纸包不住火,烧开来会成燎原之势。局势已经够乱了,听说太平天国跟洪门有关,如果再加上“安庆”一起起事,越发不得了。

        做生意总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需大家同心协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听了老太爷的话,细想一想其中的利害关系,自觉义不容辞,有替漕帮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于是他很郑重地说道:“你老人家的话,也不光是顾自己,是为地方着想。一条运河,从南到北,没有什么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劳。”

        “对呀”老太爷拍拍他的背说,“所以我说你见得事明,晓得休戚相关,不分彼此,事情就好办了。”

        “那么,老太爷,你请吩咐,要我回去怎么说”

        老太爷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时世不同了,海运当然也有好处,不过河运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请你跟王大老爷说,河运能维持还要维持。”这意思是漕米不必尽改海运,要求也不算过分。胡雪岩点点头说:“这应该办得到的。”

        “第二,”老太爷又说,“漕帮的运丁,总该有个安置的办法。王大老爷也该替我们说说话。”

        这更是义不容辞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岩满口答应,“一定会说。”

        “我晓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爷拱拱手说,“做官的不大晓得底下的苦楚,难得有你老弟承上启下,可以替我们通条路子,拜托,拜托我替我们一帮磕头。”

        “老太爷这后言重了”胡雪岩又说,“不过,我倒有句话,怕不中听。”

        “你尽管说。”

        “我在想,漕帮自己也该寻条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顿整顿。”

        “老弟这话,自然在道理上。不过,说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难尽,多少年下来,私卖、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独多挂户田,所以成了疲帮。”

        “挂户田”这个名目,胡雪岩还是初次听到,因而老太爷替他作了一番解释。“屯田”原是官产,“屯丁”领来耕种。算是皇家的佃户,因此“屯丁”便有双重负担,一是向公家完纳正赋,再是论亩出银、津贴运了,名为“津银”,每亩银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所以名为“屯田”,其实比民田的负担还要重。

        这一来就有许多弊病出现,一种是“丁逃地荒”,一种是为土豪劣绅,或者卫所衙门的书办等类的人霸占,再有一种是私卖或者私典屯田照律法讲,以“私典军田例”,买卖双方均须治罪,因此有了“挂户田”这个名目,就是买或典的人,仍旧在屯丁或运丁名下挂户,完粮纳税,成了有名无实。

        “从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过七次,其中什么毛病,上头都晓得,始终整顿不出一个名堂来。老弟,”老太爷双手一摊,“请你想想,朝廷都没法办的事,叫我们自己如何整顿”

        “我懂了”胡雪岩说,“屯田既成为漕帮一家,这事情反倒好办。”这话听来费解,还需胡雪岩补充说明。他认为田地是样“绊手绊脚的东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迁,只为家乡有块田地舍不得丢下,不肯挺起胸来,去闯市面。松江漕帮的屯田如果有好处,屯丁、运丁或者会在本乡本土,你争我夺,事情就麻烦了。既然是个累,丢掉就丢掉,只要公家筹得了办法,改行就行,无所瞻顾争执,岂非反而省事”

        “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爷大为感叹,“英雄出少年,你的见解,实在高人一等。”

        说到这里,尤五闯了进来。老太爷便把刚才与胡雪岩的谈话,扼要地告诉了他。尤五很仔细地听着,但这只是表示“孝顺”,心里觉得这件事虽然重要,但有力无处使,只有听其自然,至少在眼前来说是不急之务。因而答了句:“我跟小爷叔慢慢商量。”就把话扯开去了。

        扯的是闲话,说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内眷如何投缘。胡雪岩自然要客气几句。他从话锋中听出来,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头子谈,说闲话便有碍着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内,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来,说先回通裕休息,等尤五来一起吃饭,商量生意。

        话还没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说:“小爷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爷稍为说两句话,一起走。”

        “好的,那么我在外面坐一坐。”

        “不必”老太爷对尤五说,“你小爷叔不是外人,有话不必避他。”

        “不是我避小爷叔。我们是无法,人家找到头上,不能把耳朵遮起来。小爷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让他也晓得眼不见,心不烦,多好呢”

        “这话也是。那么,雪岩,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爷提高了声音说:“来个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兰花。”

        老太爷养了好几百盆“建兰”,有专人替他照料,就由这个人陪着胡雪岩去看兰花。一花一叶,都能谈出好些名堂来。胡雪岩没有那么雅,敷衍着混辰光,心里只在想,是什么机密而又麻烦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郑重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说的“送鬼出门”这句话,胡雪岩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会”的,不然亦必与刘丽川有关。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头子不要被牵

        涉了进去,喜的是小刀会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趋吉,对自己的生意,大有益处。

        只要益处,不要坏处他在心里说,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爷谈完话出来,于是招呼了陈世龙一起出门。“小爷叔,”他问,“你是到我那里,还是到通裕通裕比较静,谈天方便。”话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见面。在这时来说,无此必要,所以毫不迟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一个人谈。”因为有这样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杯密谈。

        “你的货色,我代为作主进丝栈。栈单交了给你”尤五首先交代这件事。

        栈单在胡雪岩手里有许多花佯好耍,起码也可以作为表示实力和信用的凭证,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气,接过来放在一边。

        “这家丝栈跟我也熟。栈租特别克己。不过你能早脱手,还是早脱手的好,丝摆下去会变黄,价钱上就要吃亏了。”

        “五哥说得不错。不过,”胡雪岩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

        “还不止这一层。另外。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该问,五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自己弟兄,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晓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时候,我不能不顾忌。不过对你不同。”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跟刚才又不同了,“老头子跟我说,说你的见解,着实高明,有许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

        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轻重出入,我极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问的话,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尤五“光棍玲珑心”,自然会意,心想何必等你问出来我先告诉你,不显得漂亮些吗

        于是他说:“你要问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里看见的那班神道”

        “对了。”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你是为我好,叫我眼不见,心不烦。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夹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吐掉了渣滓说话。

        “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小刀会就这几天要起事,他们来请我入伙,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果然是这么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这个主意捏得好跟他们一起浑水,实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来不容易,浑水要泼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蛮难的。”这表示尤五虽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对他们。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那么,五哥,我还有句话请问。”他说,你看那班会不会成气候”

        “这很难说。有外国人夹在里头,事情就难弄了。”

        “怎么”胡雪岩一惊,“还有外国人插手”

        “那是刘丽川的关系。”

        “照这样说,夷场里是一定不会乱的”

        “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

        胡雪岩不作声,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到了。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这佯说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会一起事,不是三、五个月可以了事的,丝的来路会断,洋庄价钱看好,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

        “我倒真想赚它一票。”尤五答说,“帮里越来越穷,我肩上这副担子,越来越吃力。就不知道怎么赚怯你说买丝囤在那里,等洋庄价钱好了再卖,这我也懂。不过,你倒说说看,本钱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本钱。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这方面的情形,“你能调多少”他问,“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代们再来商量。”

        “三大的十万银子,我已经转了一期,不能再转了眼前我先要凑这笔款子,哪里还谈得到别的”

        “那么,这笔借款上,你已经凑到了多少”

        “还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万。”胡雪岩问:“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

        “最多再调两万。”

        “那就是七万。好了,你只管去调,三大转期,归我来想办法。”胡雪岩接着又问:“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

        “这倒没有听说过。”

        “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胡雪岩说,“我们本钱虽少,生意还是可以做得很热闹,这有两个办法。”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第一,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栈革”化成现银,在上海就地收货。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钱庄去接头。

        “慢慢”尤五打断他的话说,“你的服筋倒动得不错,不过我就不明白,为啥不直接向钱庄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五哥,我要拿那张栈单变个戏法。”

        他低声说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转期,要有个说法,就说我有笔款子划给你,不过要等我的丝脱手,才能料理清楚。栈单给他们瞧一瞧,货色又在丝栈里不曾动,他们自然放心。哪晓得我的栈单已经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厉害做生意哪个都弄不过你。”他说,“我懂了反正栈单不能流入钱庄,戏法才不会揭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东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再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办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可以制人而非制于人,这个理想当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试办,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关系和他自己的口才,说服在上海的同行预备销洋庄的“丝客人”,彼此台作。

        “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

        第二个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成交以后,抽取佣金。

        胡雪岩讲得很仔细,尤五也听得很用心。耳中在听,心里在算,照胡雪岩的办法,十万银子就可以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赚来的钱对分,每人有五万银子,加上已经在手里的五万,恰好可以还“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动心。

        “小爷叔”他说,“你的算盘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伙。我们啥时候动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为定。”

        谈完正事谈闲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问他何时纳宠,预备送礼。

        “你弄错了”胡雪岩答了这一句,又觉得话没有说对,“也不是你弄错。实在是哪个也不晓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你看阿珠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

        “人是好的,脾气好象很刚。说句实话,这种小姐要嫁给肯闯市面的小伙子,倒是好帮手,嫁了给你,”尤五忽然问道:“嫂夫人的脾气怎么样”

        “内人的脾气,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爷叔,你这话奇怪了”尤五诧异地,“听你的口气,不预备把她讨回去。可是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说你已经答应她在湖州另立门户。这不是两面的话对不上榫头吗”

        “是的。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呢我说出来,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于是他把准备移花接木,有劝阿珠嫁陈世龙的打算,细细说了给尤五听。

        “原来如此”尤五笑道,“小爷叔,你不但银钱上算盘精明,做人的算盘也精明。不错陈世龙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赞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起想找个人谈谈,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你赞成,那就准定这么做了。”

        尤五一时高兴,随即自告奋勇:“这件事虽好,做起来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抛掉,难得很。要不要我来帮忙”

        这是好意,胡雪岩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要的。”他问,“就不知道怎么想法”

        “我不是跟你说过,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要不要内人来做个媒呢”

        “这再好都没有。不过”胡雪岩说,“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听懂了,这是变相的辞谢,所以点点头说:“好的那么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随时效劳。”

        “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请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气,一路上觉得陈世龙怎么样如果她认为他不错,那就请嫂夫人进一步劝一劝。看她是何话说”

        “不是这样说法”尤五摇摇头。

        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难道以自己对阿珠的了解,还会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于是他问:“那么,该怎么说呢”

        “第一步就要让她晓得,她给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让她晓得,给你做小,将来未见得舒服。”

        想想不错,胡雪岩服帖了,“我是当局者迷。”他拱拱手说,“完全拜托,这件事我就要丢开了。”

        丢开了这件事,他才能专心一意去做他的丝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办成不可,不然会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关系。

        于是当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话刚说完,看见阿珠从窗外经过,便喊住她说:“张小姐,我有句话告诉你。”

        阿珠自以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样的称呼,叫一声“五哥”接着便走了进来,挨着“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却不叫胡雪岩为“小爷叔”,他说:“雪岩托我告诉你一声,他今天不来看你了,因为晚上还有一件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过心里在想:他事情多,应该原谅他。所以点点头,“我晓得了。”

        “他明天动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惶也没有工夫跟你见面。”这话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一起到上海吗”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让你住在我这里。”

        “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过几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们去玩我们的。”

        阿珠一泡泪,忍住在眼眶里。越是居停情重,越觉得胡雪岩可恶。看起来他有些变心了

        “张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头,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我替你转到。”

        “没有”阿珠因为负气,语气很硬,说出口来,自己觉得很不应该这样子对尤五,因而赶紧又用很漫柔的声音说:“谢谢你,五哥我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好我就把你这句话说给他听。”

        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负气,甚至于见着胡雪岩的面,想骂他几句,但不愿旁人把她的气话传来传去。不过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问:“我爹和陈世龙呢他们是不是一起走。”

        “当然。上海有许多事情在那里,人手不够,他们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总可以遇见胡雪岩,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是怎样的颜色,她却还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说。

        “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凤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订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凉。

        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站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

        “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

        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

        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

        “咦这话有啥问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后,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地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了:“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义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保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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