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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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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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罗,”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同,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边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里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的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的搅,不停手的抽丝,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罗,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以派点用场。”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政款给丝客人去买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有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称,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拾价。不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插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么出手呢”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罗。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夜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慢,慢来”胡雪岩大声打断,“等我想一想。”

        她们母女俩都不晓得他要想什么只见他皱紧眉头,偏着头,双眼望着空中,是极用心的样子,他在想嫌洋鬼子的钱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象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不足,周转不灵,只好脱货求现,除非

        他豁然贯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要他们跟着自己走。

        这也不难他在想,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他将来能嫌得比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他断绝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

        “对啊,对啊”他想到得意之处,自己拍着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窍似地,把阿珠逗得笑弯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几分猜到,便即笑着问道:“胡老爷是想做丝生意”

        “我要做丝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的笑了,“胡老爷要做丝生意。”

        阿珠当然更是喜心翻倒,不仅是为了这一来常有跟胡雪岩聚会的机会,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成,所以有着近乎意外的那种惊喜。“不过,干娘”胡雪岩这样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习用的一种称呼,还是南宋的遗风,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凡是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妇人而自愿执后辈之礼的,都可以这样称呼。因此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她连连逊谢,近乎惶恐的,“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叫”

        她在谦虚,阿珠却在旁边急坏了这一声“干娘”,在她听来就如胡雪岩跟她开那个玩笑,说要叫娘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没有什么,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来亲近,你偏偏不受,这算什么意思呢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你再叫时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经,没有工夫理这回来,“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插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象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属对上司似地,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象是局外人,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他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信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顾前不顾后,一门心里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吗”

        “自然罗”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面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作主,事情就妥当了。”

        “妥当是妥当,却有两层难处,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与众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钱庄,马上要开出来,实在分不开身。”

        “喔,胡老爷还有家钱庄”

        “是的。”胡雪岩说,“钱庄是我出面,背后有大股东。”

        这一来,阿珠的娘,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转脸问胡雪岩:“那么送到临平”

        “那还是照旧。”胡雪岩抢着说,“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请老张带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门面摆开来。我总在月半左右到湖州来收丝,我想,这船上,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一望而知,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作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再生缘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死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慧,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爱爱,那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分,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象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职意算盘”。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下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了为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决不可夹杂在一起。“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变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就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作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象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象眼前的天气一样,阴睛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一又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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