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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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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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

        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象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来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们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的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笔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关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地,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啊”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睛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的。“是啊”阿珠的娘的,“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里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吗”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然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象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光,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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