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_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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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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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芹从南京回来了,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吃饭。寿亭手里拿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满月婴儿的照片。

        采芹笑着说:“快吃饭吧,都看了一百遍了你也真是老了,这么喜欢孩子”

        福庆把镜框要去:“该我看了”

        寿亭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好,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像个军人的后代”说着又要照片。福庆亲了照片一下,还给了父亲。寿亭看着相框,对着里面的孩子说:“六子,这个名行吗这是我给你起的,你和我一个名儿,我是你舅”眼里满是慈爱。他端过酒盅,一碰相框:“咱爷儿俩先干一个”说着一饮而尽,纵声大笑。

        采芹把相框要过去:“你别给弄湿了,先吃饭。”

        寿亭又是一盅。

        福庆说:“爹,把小表弟的相片挂到我屋里吧”

        寿亭说:“那可不行,我还得看呢”

        采芹说:“你派去的那犒军团快成了送年货的了,吉普车那斗子差点装不下”

        寿亭说:“我这还从礼单上弄下来一些没用的来呢要是依着东俊嫂子那意思,我看得专门挂一节车厢家驹说,德国有冰箱,吃不了的东西可以放在里面,夏天也不怕。咱中国要是有那东西就好了”

        福庆说:“我那物理老师也说过。”

        采芹说:“咱妹子家里就有就是太响,在楼下厨房里放着,像个大衣橱,整天嗡嗡地转,没让那东西乱死我”

        寿亭说:“噢要是早知道有那东西,咱就多办上几个肘子了。”

        采芹说:“还吃肘子远宜可胖了,现在都不敢吃饭了。”

        寿亭:“哈哈,胖了好,显得富态我就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不得劲,和没吃饱似的。你们也没一块儿照个相”

        采芹说:“照是照了,远宜不让往回拿,说是太难看了,怕拿回来大伙笑她。”

        寿亭笑着说:“嗨,好看难看的怕什么,知道是那个人就行。”

        采芹说:“寿亭,我就纳闷,你怎么知道坐月子要吃阿胶我又没吃过。”

        寿亭说:“咱这些土孙哪知道这些是厂里那些上海师傅说的。嘿嘿,怎么着”

        采芹说:“这东阿阿胶一捎了去,远宜那佣人直说正宗地道。远宜天天吃,只是捎得少了些,这兴许快吃完了。”说时,采芹脸上有计算数目的表情。

        寿亭不以为然:“这好办。既然远宜觉得好,明天让家驹寄一箱子去。你体质弱,也该吃一些,不用等着坐月子。可是,你什么时候坐月子”

        “我揍你”

        寿亭笑得很幸福:“我说,咱那妹夫没领着你们在南京逛逛”

        采芹说:“逛全逛了。翡翠大嫂俺仨还好点儿,老三家是玩疯了。长鹤还派军官请她跳舞,军队一有舞会就派汽车来接她,没把大嫂气死。这出了济南府,我看大嫂那威风也没了,老三家也不管那一套了,汽车一来,抹上那口红,穿上制服裙子就走呀不管大嫂怎么用眼剜她,全不管用了。在那里跳了还不算,回来之后那脚还蹦跶呢”

        寿亭哈哈大笑:“好明天我就给东俊哥说说。他不是有本事吗不是整天讲什么家风吗好,老三家舞也跳了,我看他怎么办。”

        采芹说:“这个老三也是他老婆临走,给了她那么多的钱。她出去跳舞,一看金货过了时,什么金镏子、金耳环全摘下来了,从耳朵到手上全是钻石首饰。长鹤也是依着她,还打电报叫来上海培罗蒙的裁缝,是当兵的叫来的。那裁缝哪见过这场面给她量尺寸,那手直哆嗦。远宜也是,在个月子里,也下了床,在一边给裁缝指画着。什么女式西装、裙子、坎肩,整整一大皮箱呀培罗蒙一见长鹤那气派,知道这官小不了,没几天就把衣裳送来了。要不老三家这么个闹法,我们还得再呆几天。我一看不好,这才催着回来。远宜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福庆,别在这里听大人说话,去你屋里写作业去吧。”

        福庆十五六岁了,正听得热闹,不愿意走,可一看母亲那脸色,也只得站起来快怏地出去了。

        福庆出去之后,采芹接着说:“寿亭,你不知道,长鹤派来的那三个军官都是什么来着”

        寿亭着急:“我又没去,我知道是什么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采芹想起来了,一拍腿:“想起来了,都是校官。你不知道那人长得多么精神都穿着那将校呢的军服,扎着那武装带,个个都会说外国话。我对远宜说,老三家别跟着人家跑了。远宜一听,差点笑死,嫌我封建。可大嫂是真撑不住劲了,一有空就催我,恨不能马上回济南。我也是怕,老三家要是真的跟着军官跑了,咱回来怎么对老三交待呀”

        寿亭正要喝酒,一听这话乐得一口酒喷出来。笑过之后,擦了擦嘴说:“这事我也得给东俊说说。我看他怎么说”

        采芹说:“你可别价,别让大表哥脸上挂不住。”

        寿亭说:“采芹,你这就是外行呀人家为什么弄了三个军官轮流着请就是怕摁着一个人请她,弄出感情来。这是让老三家花眼。让她看着一个比一个好,可是和哪一个也玩不长。我说,老三家跑了不要紧,只要你别跑了就行。想起来了,你是小脚,跑不快。”

        采芹也笑了:“我这就揍死你翡翠说,幸亏没让她家老二一块儿来,要是这俩新式人儿凑到一块儿,那才刹不住闸了呢这回来的路上,老三家就和掉了魂似的,直说济南土,没有意思。”

        寿亭伸手:“再把咱外甥那相片递给我,我还得看看。”

        采芹递给他,寿亭看着,就是觉得好,不住地点头,随后问:“咱妹夫没说光复这名怎么样”

        采芹说:“夸你呢,说你起到他俩心里去了”

        早上,飞虎看见寿亭进了厂,飞速冲茶。老吴在办公室里刚想坐下,寿亭提着一盒子点心进来了:“送礼的来了”

        老吴忙上来双手接过去:“掌柜的,这是六嫂带回来的”

        寿亭说:“正宗南京桂花斋的十八样。那云片糕还真是有点意思。”

        老吴双手捧着点心放到桌上:“我得好好放着,到年下捎给我爹。谢谢掌柜的,也代我谢谢六嫂”

        寿亭拉把椅子坐下:“这货卖得怎么样”

        老吴说:“咱那些客商又都回了头,又开始进货了。这天冷了,老百姓该准备棉衣裳了,单色布出货快,花布慢点了。掌柜的,别看訾家就闹了这四十来天,咱又是停机又是退货的,至少得亏十万块钱昨天三元的老赵叫我去喝酒,他厂里也是亏了这个数。到这时候那些一毛二一尺的模范布,在有些地方还没卖利索呢咱这厂太大,地盘也大,撑不住冲货。要不是刹住得早,咱兴许过不了这个年呀”

        寿亭冷冷一笑:“自打我干染厂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呢文琪回去了吗”

        老吴说:“回去四五天了。上海来的那马经理天天教课,前天算是教完了,还留下了作业,说是从上海回来之后还要检查,谁要是做得不好,当场就辞。那姓马的又从上海叫来两个印布的高手,教那些工人学着开机器。那俩人说的上海话工人们听不懂,訾家那儿子就当翻译。他娘的这是要大干呀”

        寿亭笑笑:“一会儿,你上楼去我那里一趟,我得给文琪交代点事儿”

        上午九点,上海法租界路德维拍卖行,应标厂家三三两两地陆续入场,一边走,一边商量。

        这个小会场虽然不大,但很讲究,每个竞标厂家的面前都放牌子,标出厂名。以中间的过道为界,左边是中国厂家,右边是日本商人,泾渭分明。

        訾文海身着笔挺的藏蓝西装,上口袋处挂着小红条,一朵小花,小红条上写的是“发标方董事长”。高名钧也是衣帽整齐,标牌为副董事长。马子雄油头铮亮,神采飞扬,红条职务为总经理。这时,三人正在贵客厅议事。

        訾文海看看表:“子雄,就看你的了”

        马子雄信心百倍地点点头:“董事长,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这时,一个马子雄的助理带着拍卖师进来。马子雄赶紧站起来握手:“长丰兄,你还得多帮忙”

        訾文海高名钧也站起致谢。

        拍卖师说:“没有问题,这个虚灶和我配合多年了,没有问题,他会见机行事的。”

        马子雄说:“古董字画他可能内行,却不一定懂纺织。中国厂家叫到六十的时候,就要小心,不要随意再叫,让他看看再说,不能让他掉到井里。日本大件叫到七十的时候就得小心。日本人很团结,他们往往为了国内各方面的关系,不会拼得太厉害。千万千万日本人亏本的生意是不做的。他的本钱在六十三附近,一定不能让虚灶乱叫点儿”

        拍卖师说:“日本方的那个虚灶就在日本留过学,我是花大钱请来的,人很精明,你放心好了,你就等着请功吧”

        马子雄看了一下表:“九点三刻开始,还有十分钟。董事长,咱们上台吧,等唱完了厂名差不多正好到点。”

        这一行人站起来,穿过会场向主席台走去。会场一片小声议论。

        訾文海在主席台上就坐。马高二位一边一个。

        主席台上方的横幅是“山东模范印染厂上海坯布招标会”。

        主拍师用槌子轻打了一下落铃,会场安静下来。他冲着下面笑笑,朗声宣布:“山东模范印染厂上海坯布招标会,现在正式开始”

        一片掌声。

        他又打了一下落铃:“本行在接受此次竞标委托之后,特别聘请了法租界专业人士,对所有报名企业的产品样品,进行了第三方权威鉴定。通过拉长拉宽缩水等各项试验,各报名企业之产品均达到发标的质量要求,全部合格。”

        又是一阵掌声。

        主拍师开始进行下一项:“现在我介绍发标方代表。”他向后一躬身,“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硕士、中华律师公会理事、著名律师、山东模范染厂董事长訾文海先生”

        在掌声中訾文海起立致意。

        主拍师开始宣布拍卖规则:“先从中国八百米小件拍起,然后再拍日本一千米大件,然后,通过尺寸折算,以价格最优者为获标者。现在开始宣布中方应标者企业名称。”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企业名,“上海庆丰纺织厂”

        厂方代表起立。

        “上海德华纱布公司”

        这时,一辆豪华汽车朝这边驶来,汽车上插着日本国旗,法租界巡警的两辆白色三轮摩托开路,行人都驻足观看。

        汽车上,明石有信身着白西装,器宇轩昂。他旁边的太太一身日本和服,右胸上戴着贵族族徽,图案是两把战刀交叉在一起。日本太太美丽恬静,明石有信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握着她的手。

        会场内,中方企业已经唱名完毕,正在进行日方企业唱名。

        “日本三菱商社上海分社武田为泽社长及他的助手”

        武田五十多岁,站起来鞠躬。

        “三和商社大岛成二社长及他的助手”

        两个日本人站起来鞠躬。

        “井伊商社明石有信社长及他的助手”

        日本方队里没有人站起,但却交头接耳。

        武田说:“井伊阁下家也来支那经商”

        助手摇摇头。

        武田说:“那我们怎么敢和阁下同场竞标”

        助手说:“能见见阁下家的人也是我们的幸福。”

        武田说:“明石少爷也是应当见见的,听说是全日本最有气派的男人。”

        助手说:“不用说井伊阁下,就是明石家来,我们也只能退出。”

        主拍见没人答应,就说:“我继续向下宣读。”

        汽车已经接近拍卖行。

        拍卖方已宣布完了日方单位,说:“井伊商社到现在还没来,根据规则,这属于自动弃标。我们不等了。现在,山东模范”

        他还没有说完,日本方队中站起一个青年日本人:“不行,要一直等下去,否则我们全体退场”

        主拍有点傻,訾文海有点慌,刚才念出井伊来时他已经有些慌乱。

        那个青年日本商人站在那里说:“井伊前辈阁下曾经和乃木男爵一起,为了帝国的事业,与俄国人大战旅顺口,血洒老虎滩。那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永远的光荣井伊前辈阁下是帝国永不凋谢的名将之花”

        日本方队这时已经全站了起来:“对如果不等,我们会向中国政府抗议的”

        会场有点乱了,日方方队中许多表情不屑,骂骂咧咧。这时,两个法国巡警手拿着一张纸进来,蹿上主席台,洋腔洋调地说:“明石先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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