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尹小帆_大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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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尹小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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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翻过来掉过去的,趴在被窝儿里趴成个蛤蟆样。她就像要把在美国亏欠的党全都补回来,就像当年章妩从苇河农场回到家里,要把在农场亏欠的觉都补回来一样,又仿佛在美国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国睡觉才是真正的睡觉,中国人得睡中国觉那无牵无挂的、放松的、做了噩梦醒过来有亲人守在床边的觉啊。

        当尹小帆终于睁开眼伸个懒腰时,她看见尹小跳正红肿着眼睛注视着她。她眨眨眼说你怎么了尹小跳就给尹小帆讲厂刚才的梦她有点儿迷信,她认为不好的梦你把它讲出来就好了。尹小帆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交叠起双手垫在后脑勺儿广,眼望大花板说其实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我没有你在梦里想象的那么可怜,我挺好。

        尹小跳解释说我并不是说你可怜,这只是一种牵挂,梦里的牵挂,不由自主的,毕竟你是一个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维不是人吗要说一个人,你才是一个人呢。你一个人呆着却还总是忘不了可怜我

        尹小跳又开始不认识尹小帆了。她情绪的反复无常让人觉得她在美国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说得那么好,但是尹小跳无言以对。

        34

        愉快的时候总还是有的。这天尹小跳少年时代的女友、中学同学孟由由要请尹小帆吃饭。

        孟由由成人之后终于实现了她那热爱烹饪的梦想,和丈夫在福安闹市区开了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餐馆,名日”由由小炒“。;”小炒“是对应”南北大莱、生猛海鲜“的,孟由由一看见这八个大字就反胃,觉得它们既野蛮又虚头扒脑。你不是大吗,干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点儿小主头小脸儿却并不小气,带着那么一种永恒的家庭味儿,因此反而显得亲近、牢靠。当然这”小炒“也并非她的发明,地处北京使馆区的雅宝路上就有一家”冯姑妈小炒“馆子,顾客络绎不绝。尹小跳去那儿吃过饭,回来告诉孟由由,孟由由说,我也可以开个”孟姑妈小炒“啊尹小跳说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妈不好,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见”姑妈“就想起老电影羊城暗哨里那个八姑,怪惨人的,为什么不叫”由由小炒“呢。;对,就叫由由小炒。”由由小炒“生意还真不错,看家菜是响油鳝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鸡、咸菜鲫鱼和萝卜丝酥饼。

        说不上是什么菜系,也不讲究什么菜系,潮汕淮扬、鲁菜都沾点儿边儿,孟由由是个开放派,什么好吃她就确定什么。比方咸菜鲫鱼,纯属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样精心经营。

        尹小跳对尹小帆说你还记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说当然记得,还有那个大美人儿唐菲。她想起小时候她是如何奉献出自己的牛奶,追随着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们炮制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们在”由由小炒“舒适、玲拢的雅间里吃喝,唐菲也来了,她送给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红漆镯子。尹小帆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给她姐姐的这些朋友带礼物,美国人从来就不如中国人礼多,并且不轻易送礼。但尹小帆真是美国人吗骨子里她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美国人,遗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国人了,中国人的那份情和义,不论虚实,距她都已十分的淡远。这使她在感谢唐菲的同时,也对眼下自己这四边不靠的状态生出几分懊恼。她就请唐菲吸烟,超长女式摩尔,她们俩都吸烟。她们吸着烟,互相打量着。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条黑皮超短裙,皮子质地如丝绸般柔滑细软,在美国若论级别,当属最高等级奶油级的。她这打扮和她那长过腰际的波浪般的头发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经历。从前,通过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经历,因此她不便打听她现在的职业,她觉得如唐菲这样的人,职业都带有某种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认国内的日子比她离开时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这几个人的装束,感叹中国制造的衣服一点儿也不比美国逊色。她听着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闲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断把饭局往”由由小炒“这儿拉,出版社来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领着客人奔这儿来。尹小跳说有一对社里特邀的加拿大夫妇,为出版社编写一套幼儿趣味英语,他们最喜欢吃这儿的萝卜丝酥饼,离开福安时,一连三天泡在这儿,别的不要,就是一壶菊花茶,一打儿萝卜丝酥饼,好吃不贵呀孟由由就说尹小跳你知道吗,你猜唐菲领来了客人我怎么办尹小跳说唐菲能领来什么人啊,她认识的人都特有钱,有钱人谁上你这儿来啊是吧唐菲。唐菲嘿嘿笑着说我还真领来过几拨儿呢,来之前先给孟由由打个电话,叫她出示另一套菜谱,改过价钱的,把三十块钱的菜改成三百块钱的那种。那些暴发户们,从来不习惯说”什么最好吃啊“,他们喜欢说”你这儿什么莱最贵啊“他们专捡贵的点,咸菜鲫鱼都变成一百八十块钱一例了。尹小跳大笑着说活该,换了我就再加一个零,一千八百块钱一例尹小帆听着她们的闲扯,不觉得她们这闹扯有什么趣味,这中国式的小阴谋诡计还让她感到几分不平和恼火,不是因为她清高,是因为她的不能打人其中,她的不能人伙。她羡慕她的姐姐和同桌两个女人这叽叽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连这”俗“的时能也不再有了。

        请客结束时,尹小跳给陈在打了电话,回来告诉尹小帆说,一会儿陈在会开车来接她们,去看他设计的美山别墅。

        这时的陈在,从英国留学回来,已经是外省有些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他成功地设计了福安市博物馆、出版大厦和新加坡商人投资的美山别墅。这年他正在筹建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他结了婚,结婚也不能让他忘却尹小跳。他是多么愿意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一切。他们经常见面,既清白又秘密,他们无话不谈。他不是她的亲人,可是为什么尹小跳遇到麻烦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陈在呢。这一男一女,或许他们并不打算看见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与她同在,这就够了。

        陈在开车带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别墅,那的确是福安郊外很美的一块儿地方,离市区如此的近切,你忽然间就由一座嘈杂的城市到达一片静说的尘烟不染的山庄,这种没有过渡的”忽然“感确能引人前往。穿过错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们来到一号别墅。一切都是崭新的,都还没有启用,陈在作为别墅的设计者,他有特权享用一下这里的一切。尹小帆很喜欢一号别墅的设计:西班牙风格的俭朴、粗犷和实用。他们洗桑拿,然后是烛光晚餐,热气腾腾的洗浴把他们弄得红光满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国白酒,她们就喝五粮液。尹小跳喝得很猛,陈在心疼地劝她慢点儿喝。他面目平淡地劝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识到那实在是一种相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尽管陈在一直在和尹小帆说话,当他们用英文交谈时,陈在就称赞尹小帆发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着看着他们,她愿意陈在对尹小帆好,她愿意尹小帆因此而高兴。尽管这样,尹小帆心中仍旧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们共同给她的殷勤和关照似乎并没有把她温暖,倒似乎更反衬出了他们俩的心心相印。她便恶作剧似的故意撺掇尹小跳干杯,她有那么点儿希望,希望不胜酒力的尹小跳在陈在的眼前出丑。尹小跳愣头愣脑地真喝起来,陈在不得不夺过她的杯子对尹小帆说,我替你姐喝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没有的这儿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这两个东方男女难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羡这份默契,她有一种想和东方男人在一起的愿望。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学时的一个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经互相都有好感。他来自山东乡下,有一次他对尹小帆讲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贫寒,父母病逝后他被叔叔收养。他一直记着父亲出殡前一个本家长者摸着他的头顶唉声叹气地说,可怜的孩子,往后就没有好日子了。他记住了这句话,这话激励着他要学习要有出息要为好日子奋斗。他常挨欺负,谁欺负了他他必定报复。他的报复方式很独特,他拿上一把小刀,兜里揣上一把花椒,趁没人的时候来到仇人院子里,用刀子把院中的杨树划开一道小口,往口子里埋上两粒花椒,第二天这棵杨树准死。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家,院子里的杨树都被他这样害死过。他人小力单报复不起人,他就报复树。尹小帆觉得这男生非同一般,她只是有点儿不太相信把花椒埋进杨树那树真会死。她问男生从哪儿学来的,男生说一个邻县来的讨饭花子告诉他的。那时尹小帆望着校园里的杨树,她真想试试也往一棵杨树里埋上花椒。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她是希望让故事还是故事吧,故事里的真实比生活里的真实更有魅力,故事里的真实也增添着讲故事的人的魁力。尹小帆只觉得男人就该是男生这样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点子。后来她认识了戴维,会害死杨树的男生才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现在她又想起了这个男生,在这个安静的晚上,喝着五粮液的晚上,陈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维,而是大学时那个同班男生。也许就因为他是中国人吧,作为一个中国女人,尹小帆从来没跟中国男人恋爱过。

        这晚他们三人就在一号别墅过夜,尹小跳和尹小帆同居一室,她们都有点儿醉意。她们分别躺在两张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尹小帆说你喜欢陈在吗尹小跳说陈在已经结婚了。尹小帆说结婚和喜欢不喜欢是两码事,为什么你不能正面回答问题呢。尹小跳说我不喜欢,我现在没在喜欢任何男人。尹小帆说你撒谎。尹小跳说我没撒谎。尹小帆说那要是我喜欢上陈在你觉得怎么样尹小跳不说话。尹小帆说看把你吓的,吓得你都说不出话来了。尹小跳说行了别胡闹了。尹小帆正正口气说,你不喜欢他真是对了,别指望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对你能有什么真爱。说这话时她又显出了几分优越,差点儿就要举她和戴维的例子了,戴维和她结婚时就是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啊。尹小跳却不再吭声,她睡着了吧,也许是装睡。

        她们吃喝玩乐睡懒觉,第二天下午才返回福安。一进门,章妩就兴高采烈地说,晚上全家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在美国日本料理不是很贵吗,她已经给餐馆打电话预订了位子。尹小帆微微皱着眉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馆子章妩说是啊,新开的。尹亦寻说他们的原料。牛肉和生鱼都是由神户港运到天津,再从天津空运过来。尹小帆仍然皱着眉说,她得过一会儿才能决定晚上能不能出去吃日本料理,因为她有点儿肚子疼。说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她显得挺不高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似乎就让她不高兴。

        章妩和尹亦寻都有点儿扫兴,但还是和缓着口气问她说怎么会肚子不好呢,是不是在美山别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尹小帆说不知道也许是。尹小跳立刻说不一定吧,怎么我的肚子没事呢。尹小帆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水土不服你不知道啊,我回国第二大就拉稀你不知道啊尹小跳说既然你这几天一直肚子不好就不能怨美山别墅的食品不干净。尹小帆说我没”怨“,我只说也许是。尹小跳说可我听出了你的意思。

        尹小帆忽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更知道你的意思,因为你的朋友请我吃请我玩儿请我洗桑拿请我满世界兜风我就得一刻不停地把感谢挂在嘴上是不是我就得样样都说好是不是为什么你那么需要别人的感激我凭什么感激你呀我有什么可感激你的。尹小跳也激动起来,尹小帆歪在床上那副阴阳怪气、别别扭扭的样子很让她反感,她说你不是从文明的美国来的吗怎么连欣赏别人的好意这点儿起码的文明也没学来呢

        尹小帆被尹小跳此时的尖刻彻底激怒了,也许她是存心要被她白勺姐姐激怒一下子的,她好有机会将心中所有莫名其妙的愤懑一齐爆发。即使尹小跳不去激她,她也会找茬儿让尹小跳激她那么一下。不激那么一下她就会坐卧不宁,她胸中的恶气就无以升腾,她脸上的恶火也无以燃烧。现在好了,她开口的机会到了,她觑觑着眼睛说欣赏别人的好意

        你是想让我欣赏你的好意吧对不起我不打算欣赏你的好意,几次出去吃饭都是别人拿钱,洗桑拿住别墅那是陈在的情面,我为什么要感激你呢尹亦寻插话说小帆你这样说话可不好,为了欢迎你回家,你姐请了好几天事假,亲自开车去北京接你尹小帆打断尹亦寻说我正想提车呢,那是出版社的车是公家的车,她开着公家的车办私事有什么可炫耀的不错,你们在这儿活得是挺滋润,但这是腐败这是黑暗以为我会羡慕你还有你的那些朋人,那些改菜价的破饭馆简直庸俗不堪,只有中国才能发生这些事情哎呀呀你们还在那儿津津乐道呢你们她滔滔不绝言辞毒恶,颇似一种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街的人物,尹小跳想起了这个比喻,想起了尹小帆是多么爱吃”由由小炒“的萝卜丝酥饼,吃完还要求尹小跳往家时带;她不理解眼前的尹小帆,不理解她这一身恶火恶气究竟源于哪里。这时章妩劝阻说小帆停止吧,灌个暖水袋焐焐肚子,晚上的日本料理还是争取去吃。尹小帆立刻又把怒气撒向章妩,她说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让我出去吃饭,妈尤其是你,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几顿你做的饭。你究竟会做什么饭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我从这么远的地方回来了怎么就不能多在家里呆会儿怎么我就得老到饭馆里去坐着呢我不去,日本料理我不去,我不想三句话离不开吃。我就讨厌中国人总是忘不了吃、吃,吃、吃,一吃点儿好东西怎么就那么幸福

        半天没吭声的尹小跳突然带着一种得意相儿说,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中国人,一吃点儿好东西就那么幸福。

        尹小帆知道尹小跳这是在气她。尹小跳那故作得意的姿态使尹小帆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

        她恨她。

        35

        她们争吵,一个月的时间,几乎从下飞机吵到了上飞机。奇怪的是尹小帆的气色却一大大好起来,人胖了此,脸颊上有了红晕,皮肤也有了光泽。这一切仿佛都是因为吵架:在故乡的上地上身心放肆,用中国话吵中国架,吵累了吵饿了就喝中网粥吃中国饭,然后还能不讲姿势地睡觉

        中国式的大懒觉。每当她和尹小跳吵完之后,她都有一种神清气爽的畅快之感;她有些害怕地想,难道她回国来就是专为和家人吵架吗不,她的本意不是这样,她却又不知她究竟应该怎么样。

        当争吵的间歇,当她香甜地喝够了美国人从来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们的时候,当她看着她的姐姐尹小跳那一点儿也不记恨她,甚至还有点儿讨好她的样子,她就有点儿内疚。内疚使家里获得厂暂时的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尹小帆从来也没出过国,她是中学时放学回家的样子,带着一身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书包往书桌上一扔。她是高考时有一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脸地奔回家来的样子,嘴唇干着,满脸热汗,进门就哆嗦着声音说”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尹小跳怀念那个一脸无助之感的尹小帆,她的慌张和无助之感比她的傲慢和强硬更真实更可信。

        平和的时候她们也能拉一些家常,尹小帆一边夸赞戴维的才华一边又抱怨他的幼稚,说有一次在旧货店戴维看上了一只旧奶瓶,非得花十五美元把它买下,因为它很像他小时候用过的一个奶瓶,这旧奶瓶可以让他回味幼儿时光。尹小帆说那么个破奶瓶哪值十五美元啊,他偏要买。尹小跳说也可以理解吧,回忆过去是人的本能,你们俩没有同样的过去,他无法和你一块儿回忆,他只能通过一个旧奶瓶追忆、玩味儿过去。尹小帆立刻又变得敏感起来,她说我的确没有和戴维同样的过去,他和他的堂兄弟、表姐妹们说起小时候我从来都是闭嘴的,我只有现在,现在时,那又怎么样尹小跳说你有过去,你的过去在中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消灭你的过去,你的过去,我们共同的过去,你的那些中学同学,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他们尹小帆说我是不想看见他们,我和他们从来就没话说。尹小跳说从前我读高中的一个同学去了澳大利亚,他每次回国肯定和大伙儿聚会,有几次我也参加了,不很高级,但毕竟有点儿叫人感动。这同学从上初一就和我同班,喜欢文学虽然那时候也没什么文学。有一次作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们的教室,这同学在我们的教室中写道:“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露出了欢喜的笑脸。”他的作文遭到了语文老师严厉的批评,老师批评他污蔑我们的教室;把破窗户形容成教室的笑脸。这同学辩解说他是这样认为的,他不觉得教室的窗玻璃破着有什么凄凉狼狈,破窗户真的给了他一种欢喜的感觉自由通畅的感觉,因为他可以在上课时没有遮拦地看外边他不愿意上课。尹小跳说事隔多年聚会的同学都还记得他这篇作文,“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露出了欢喜的笑脸”当有人背诵起这同学那久远的作文时,我们在一瞬间似乎都回到了从前,我们都年轻了那么一点点儿,尹小帆说你是在拿我和你的澳大利亚同学比吧你知道吗我就受不了你这个,受不了你老拿我和别人比。再往下你很可能又该举出一连串例子了:张三出国回来给家里买了一套房子,李四出国之后把十个亲戚都办出了国就像妈唠唠叨叨的那样。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这种中国人对出国的不正常的可气的心态,以为谁出国都是发财去了出国必须发财。为什么你们要给出国的人造成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连回国探亲是否要和中学同学见面都得听从你的指点尹小跳说你这是胡搅蛮缠,家中从来没让你出国发财,家里只盼着你能有安定、和满的生活。假如你不顾事实地胡说八道那就是品质问题尹小跳的严厉措辞稍微压住了一点儿尹小帆的气焰,但紧接着她就举出了尹亦寻的例子,她说但是爸从另外的方面给过我压力,他问我为什么不接着读博士。读不读博士是我自己的事。我倒想问一卢,爸为什么不催着你读博士呢你甚至连硕十也没读,你倒是一副成功的样子了,我反而是怎么努力也不够了我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才能满意

        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说你多心了小帆,为什么你变得这么多心为什么你对国内的生活充满如此大的反感尹小帆说我是反感,反感你们弄虚作假偷税漏税你亲口跟我说的,你工资之外的大部分收入从来不纳税。这就是你的好日子在美国偷税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是偷税漏过税,不过我觉得你的义愤并不真的出自我偷税本身,你是气愤你不能像我一样地偷税尹小帆说这是你的阴暗心理美国人的纳税意识就是比你们强尹小跳说别把美国说得那么天衣无缝了,你刚到美国三个月就人了美国国籍不也是走了美国后门儿吗,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公公想办法开出了一张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假证明。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你是吗你是北京出生、福安长大的一个中国孩子你的中国名字叫尹小帆。

        我倒情愿我不是在福安长大的我恨不得没有那段历史

        尹小帆说。

        哪段历史哪段历史让你这么厌恶尹小跳说。

        你真要我说出来吗尹小帆问。

        我真要你说出来。尹小跳说。

        七岁。尹小帆说,我七岁的一大,我在楼门口织毛袜子,你在楼门口看书,她她在树下铲土,手里拎着一只小铁桶。后来远处有几个老太太开始喊她,她们在那儿扎着堆儿缝毛泽东选集,她听不见她们喊她,我听见了。但是后来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把手冲她拍巴掌,她就不,我不说了我不想说了。

        尹小跳的心已经随着尹小帆的讲述开始下沉了,她原以为这封存已久的历史决不会被尹小帆提起,她原以为或许尹小帆也没有这么清晰的记忆,她却终于记住了提起了。尹小跳无权阻拦也不能阻拦,也许她遭受审判的这大就要到了,就让尹小帆告之父母告之社会吧,让她也从此解脱。这时她那下沉的心里竟然漾起一股绝望的甜蜜。世上的确有一种绝望是甜蜜的,像某些遭受了大的爱情风暴袭击的失恋者。她于是催促闭嘴的尹小帆说下去,她已不能容忍尹小帆把这个话题拦腰砍断:有提起这话题的胆量,就应该有把它说完的勇气。

        她催促尹小帆说下去,尹小帆说不,我不想说了对不起我不想说了。

        你必须把话说完,尹小跳说。

        这时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招手冲她拍巴掌,尹小帆说:

        她就她就扔下小铁桶向她们走去。她走在小马路上,她的前方有一口污水井,那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当时你和我都看见了那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她迎着井跑过去,你和我就站了起来,我们站在她的身后,离她有二十米三十米我记得我想喊她躲开井,可我知道这没用因为她听不见她是个聋哑人。我本来想要跑过去的,这时这时你拉住了我的手,你拉住了我,不是拉着是拉住。

        是的是我拉住了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尹小跳说,拉就是阻拦。她索性又补充一句。

        又是一阵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坦然承认她对尹小帆的拉住“,多少有点儿让尹小帆意外,罪责终于是尹小跳一人的了,尹小荃的死和尹小帆没有关系,尹小帆终于从二十多年前的阴影当中拔腿走了出来这就是被她厌恶的那段历史吧。她却并没有感到真的轻松,因为她无法面对尹小跳可能提出的问题:那你喜欢尹小荃吗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岁的自己讲述成了一个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谁又能证明当她迈步向前的时候真是想要救助呢。

        若是她真的一个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许她由于害怕是主动把手送到尹小跳手里去的,那天她们手拉手站立的姿势几乎是并排的。她却终生也不乐意这么想。这是一个无法窥透的事实,无论是用良心还是用理性。只有实用主义才能把事情弄得看上去比较合理。此时此刻的尹小帆下意识地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招术,对死亡已久的尹小荃她也许并无太深的内疚,她更看重压一压尹小跳的气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本是尹小跳的”短儿“啊,尹小帆要让她知道侥幸是没有意义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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