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_大浴女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

第(1/3)页

25

        她像很多恋爱中的女性一样,偏执,大胆,胡涂。和方兢情感上的纠缠弄得她既看不清自己,也认识不了别人。他的那些坦率得惊人的”情书“不仅没有远远推开尹小跳,反而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断地告诉她,他和一些女人鬼混的事实,她就越发自信自己是方兢惟一可信赖的人,自己的确有着拯救方兢的力量。于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无赖的混合气质搅得尹小跳失魂落魄。当他对她讲了和第十个女人的故事之后,她变得张狂热烈起来,她强烈地想要让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这”得到“来帮他洗刷从前他所有的不洁。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书鼓动着她的心也开阔着她的眼。她甚至没有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让这一切带有交换的意味。婚姻,那是他事后对她的请求。

        他终于在和她认识两年之后得到了她。

        她的身体没有快乐,但她的心是满足的。这满足里有虚荣的成分,也有一个女孩子质朴到发傻的原始的爱的本能。

        他终于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和快乐甚至是惊喜,这其中最大的惊喜又是无法与人相告的他也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

        在很多年里方兢是无能的,他愿意把这归结于十余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体摧残。当他获得了自由、重新开始施展他的才华之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疗这”无能“。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各种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儿旮旯儿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语言暧昧主题又明确的小诊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种偏方和治疗对方兢是无效的,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跟他开起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对扑面而来的各种诱惑充满深深的敌意和诅咒。

        他于是格外喜欢夸张他和女人的种种关系,他想用这语言上的夸张和莫须有的事实让世人知道他的放荡让他的花边新闻到处流传。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一个流氓至少能是一个有着”流氓“能力的人。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明确目的。

        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言他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些信里,有试验自己魁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如饥似渴了。如饥似渴。他这如饥似渴却是用躲避她来体现的;他突然惧怕和她见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害怕碰到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她直视他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爱人一样地给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体上丢了人现了眼,而丢人现眼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数十次地在她们身上做着试验那一次比一次失败的试验。他丢着人现着眼,却自觉高她们一等,他用这虚张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慢来掩饰他的尴尬和无奈,他却死也不愿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现这些。有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言辞生硬,她主动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见她,过后却又写给她激情洋溢的信。暗地里他更加频繁地打听着偏方”神医“,哪怕是江湖骗子也能让他为之心动。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在拜访了一个老中医之后走在背静的胡同儿里掩面大哭,一个大男人却用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抽噎声是巨大的无遮掩的,就像受尽冤屈又无家可归的孤儿。他躲避着尹小跳,又贪婪地渴望看见她。直到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北京电影界的一次新年舞会上。她知道他肯定到会的,她为的就是在舞会上看见他。他不知道她会突然出现,她这不打招呼的出现使他既惊喜又有几分慌张。他们都看见了彼此,却不打招呼,也不邀请对方跳舞。

        他们假装认真而又卖力地和别人跳着,频频换着舞伴儿直到曲终人散,尹小跳头也不回地走上大街,她高傲地又带着满心盼望地告诉自己: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

        但是请你跟着我跟着我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跟着我。

        他跟着她走,舞会未散时他已打定主意跟她走。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她走进她的住处她的房间。门在他们背后轻轻关上,他果决地扣好门锁,一把抱住了她。他们都已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抱着浑身发抖的她,再也无法控制他的欲望,他押宝似的又孤注一掷似的决心和她做爱。

        就在这个晚上,他发现她对性事一无所知,她的无知让他倍加怜爱又想放声大笑。他想他在她面前是出不了丑的根本出不了丑,因为她竟连最基本的判断也没有。他有点儿心疼她,她那无知的顺从又让他心生喜悦。他从来不知道她会是这样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会是这样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小看他。他忽然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力量,是放松呼唤出的力量,那久违了的力量就随着他的喜悦和放松骤然而起,他头脑发胀,太阳穴”嘭嘭“跳着,他不顾一切地一往直前,甚至连高兴也顾不得或者说不敢,他生怕高兴带来大意,会摧毁他这丢失太久的宝贵的复苏,这无比宝贵的让他扬眉吐气的复苏。

        他终于成功了。为此他的眼里盈满泪水,那是对尹小跳这个女人无以言说的感恩,感激,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爱她。他也更爱自己,更看重自己。由于害怕这复苏会消失,他蛮不讲理地要尹小跳胡乱编造理由一天天地留在北京,他恨不得昼夜不停地和她在一起,他绝不敢说那是在做实验,但这一次又一次的肌肤相恋,终于使他确信:他的成功不是昙花一现,他将永生永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顶天立地。

        尹小跳在某个早晨醒来时,发现方兢跪在床前正不错眼珠地看她,然后她听见他说: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嫁给我吧,我要娶你。

        这是尹小跳没有防备却渴望听见的一句话。这句话使她有种欣喜若狂之感,虽然她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开始警告她:

        也许这是不合适的。日后这个声音不断地从心底深处对她发出警告,可她却充耳不闻这警告,当她内心的警告和她的行为发生冲突时,她更相信她的行为。即使当方兢和她最尽情的时刻忘形地狂喊”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时,她仍然不能领悟这言词带给她所有的难堪。她甚至愿意把它归结为方兢的率真:这肯定是相当一部分男人心底深处的欲念吧,谁又能如方兢那样脱口而出呢。

        有一次他们乘公共汽车去动物园,下车时尹小跳随手把票扔掉,方兢立刻捡起来说,”以后不要扔这些票,我要拿回去报销的,哼,5分钱的公共汽车票我也会让他们给我报销不是因为缺钱,是因为他们欠我的太多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眼神是冷漠的,和着一种隐隐的怨愤。他的眼神他的言辞都使尹小跳感到陌生和愕然,她感到他内心是有仇恨的,而他们”又是指谁呢她却不能或说不愿把方兢这“报销”的说法和他对她说过的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只是一个混沌的恋爱者,她拒绝冷静的分析。只是在很多年之后回首往事,她才敢正视一下方兢这两种愿望之间的内在联系,那是一个遭受过大苦大难的中年男人,当他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之后,向全社会,全人类、全体男性和全体女性疯狂讨要的强烈本能,是讨要,且是迫切的,因为时光如流水,他越来越知道自己不是时光的对手。

        尹小跳没有这“讨要”的欲念,是因为她尚是青年吗

        青春就是资本啊,就为了这不可再现的资本,方兢在最爱尹小跳的时候也最嫉妒她。为了她的饱满她的滋润她的不谙风情,乃至她对自己价值的浑然不觉,都使他生出充满醋意的感叹,呵,正是这一切证明着她还有的是时间,天地广阔任她驰骋,而他的耳边却莫名地总是响着老之将至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最为充分的向世人讨要的缘由吧,这就是他以自己的地位、才情和已然确定的男人之身玩弄社会,戏耍世人的心理基础吧。至使他对尹小跳反复无常,有时还恶声恶气。有一次他突然对她说:我想我不能和你结婚,你我年龄悬殊太大,早晚你会厌弃我的,我会整天为怕别人夺走你担惊受怕,担惊受怕会使我变得更老你知道不知道尹小跳发誓说我不怕你老啊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老,不管你多老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伺候你我愿意伺候你。她的话不仅没有打动方兢,他竟然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让你伺候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装一嘴假牙看见我脚上的灰趾甲,你已经看见了你说你是不是看见了它们是不是使你恶心

        他就在准备和妻子离婚和尹小跳结婚的时候仍然不加选择地找女人,或被那些等待他的女人找。他无法说清他自己:他越是爱尹小跳,就越要和另外一些女人在一起,他就像要用这不断地糟蹋别人也糟蹋自己来随时证明他的青春未涡他的魁力依旧他配得上尹小跳他实在是配得上她。一个能吸引如此众多女人的他难道还配不上尹小跳吗这就是方兢的爱的逻辑。他无法从这逻辑里自拔,因为他是如此贪恋他那永不再现的青春年华。

        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尤常、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受过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当尹小跳怀着类似这样的愚昧向她的密友唐菲讲述和方兢的一切时,唐菲却对此嗤之以鼻。“你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从一开始她就告诫尹小跳。

        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

        可他不是一般的有妇之夫啊尹小跳辩解说。

        有什么不一般的,难道他长着三条腿吗谁给他权利一边儿和老婆离着婚,一边儿求着你嫁给他,一边儿一刻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谁给他这个权利唐菲恨恨地说。

        尹小跳说我愿意原谅他这一切,你不知道从前他受了多少苦哇

        唐菲哼了一声说,别拿他受的那点儿苦来吓唬人了。做学问我不如你,你们,我他妈连大学也没上过,可我一万个看不上方兢他们那种人举着高倍放大镜放大他们那些苦难,他们他们他们无限放大,一直放大到这社会盛不下别的苦难了,到处都是他们那点事儿,上上下下左左右有谁都欠他们的。别人就没苦难吗我们年轻我们就没苦难吗,苦难是什么呀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来的,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凡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难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急赤白脸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唐菲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知道,你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尹小跳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你没有得到过爱,但是我得到了,爱是可以医治苦难的,我一直努力去爱

        唐菲打断尹小跳说:爱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玩艺儿就是爱我早看出来你让这个“爱”给打昏了头,我真是衷心祝愿你和方兢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我断定方兢肯定不会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好事

        尹小跳说唐菲你别这么跟我说话,别跟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的天哪唐菲说,我的话是有点儿不吉利,可你好好想想方兢哪件事办得是吉利的他对你说的对你做的有哪一样是吉利的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啊你懂个屁

        从前的一切又回到了尹小跳眼前,唐菲这粗鲁的言辞使她回忆起当年,当白鞋队长从孟由由的家“抢”走唐菲时,当他给了唐菲一个耳光时,当尹小跳尖声尖气质问他凭什么打人时,他就不屑地对她说过:“你懂个屁”

        他们的言辞可能是粗粝的,不够高级不够文雅。只是在多年之后,尹小跳才真正悟出唐菲的粗话当中那发自内心的真。

        26

        一般来说,真话都是比较难听的,至少不悦耳。但是唐菲的真话却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挥之不去。她越是高声制止唐菲对她的劝告,那劝告就越是在她灵魂的缝隙里流窜。她强装出满心希望等待着方兢的离婚和他与自己的结婚,她却不得不暗自承认,那婚姻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方兢对她讲起他新近在广州和一位女画家未成的“艳遇”,他实在是怀着表功的心情对尹小跳做这一番告白的,他实在是想表功之后得到尹小跳的夸奖。

        他说,我和女画家同住一个宾馆,我们是在吃晚饭时认识的。她先认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绍,并且她很敏捷地发现我放在饭桌上的钥匙牌,她看着钥匙牌上的房间号说,原来咱们住隔壁她是一个宽肩阔背的健壮女人,走路跨着大步,有点儿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饭后她来我的房间坐着,问我新近有什么作品,还送给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画册她刚在那里的一间画廊搞了个人画展。后来她问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说她很寂寞,她刚离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画裸体男模特儿,给她规定若画男裸体,只能画七十岁以上和十四岁以下的,为此他还经常突然出现在她的画室去实地侦察他这侦察伤害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发现女画家并不在意他的规定,画室里照样有年轻的男模特儿在那儿肆无忌惮地站着。女画家回家之后他就揪着她的头发打她,他实在不能忍受那么多男人的生殖器整天在他老婆脸前摆着。女画家讲到这里哑着嗓子笑了,她抽烟,烟使她的嗓子嘶哑。她对我说,现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这却是一种自由的寂寞。你呢,报纸上说你有美满的家庭,其实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还不如我,因为你这寂寞是一种不自由的寂寞。我反问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寂寞呢她说这是小儿科式的提问,天分太高的人从本质上讲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不知是用画家看模特儿的眼神还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许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无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并不紧张,这种女人不会使我紧张。但老实说我不想和她发生关系,并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时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应该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说,虽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发誓,为了你我做到了。她见我没有反应,就索性站起来,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放在桌上,然后她拉住我的手说来吧。我不想“来”,我重又从桌上拾起烟斗吞云吐雾,就像要用这烟雾来遮挡她向我的进攻。她果然不再向我进攻,叹了口气说,我猜你肯定有一个很爱的人。我说我是有一个很爱的人,她说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说很抱歉不能。她说你为什么要把单纯的事情复杂化呢,我并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对她说着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时我闻见了她头发上的气味儿,我简直无法容忍那种气味儿。你知道气味儿对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气味儿不对我就绝不可能对一个人产生性的冲动。我不能习惯她的气味儿,我无法准确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儿。总之是我这样一个男人本能排斥的。她离我越近那气味儿离我越近我就越冷静越疲沓,一直到她从我的房间里消失。你觉得怎么样小跳,你夸我一句我求求你夸我一句。

        方兢以为尹小跳会被他的讲述所打动会为他这次表现出的忠贞而自豪,他这少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对异性出色的拒绝,岂料尹小跳却单择出他讲述当中的气味儿“和他讨论起来。

        她说,你讲到为了我你守住了你自己,然后你又说当她走近你时你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气咪儿,那气味儿使你无法容忍,一个气味儿不对的人根本不能引起你的冲动。那么,要是她走近你的时候她的气味儿恰好是你不排斥的那种是能引起你冲动的那种呢,你还会为我守住你自己吗

        他说你真让我吃惊小跳,我是怀着奉献的心情,把在广州表现得如此规矩的我奉献给你的心情告诉你这一切,我指望你会鼓励我安慰我会为我叫好,可是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她说那么你究竟想让我说些什么呢,你把一个男人起码应守的道德准则变成了一个特例一个值得炫耀的功绩一个让女人感恩戴德的非常事件,可是连你自己都承认是那位女画家的气味儿不合你的胃口你才兴致全无不是吗

        他说我错就错在对你太坦率太坦率,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却引得你跟我斤斤计较。

        她说这不是斤斤计较是事实本来如此我的位置从来就不是第一的,你的需要你对各种气味儿的需要与否才是第一的。你以为我会感谢你要想谢我也应该谢那个气味儿不对的女画家,她那不对的气味儿才把你推回到我身边,难道这不就是事实吗

        他说你能不能闭嘴别再提那个”气味儿“

        她说真对不起气味儿”可不是我先提及的。

        他说好好好,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看重你爱你的那一面呢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这么尖刻

        她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这一瞬间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诫她的那些话,那些话使她心烦意乱倍加恼火。她不再是那个对方兢的一切宽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爱来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内心角色已经转换,她要以一个准备与方兢结婚的人的姿态来判断和要求他的行为她必须尖刻。她尖刻,还因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强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确立“第一”的地位,她便愈加无法做到像没事人一样地如从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种“坦率”。这“坦率”与其说是对对方的尊重信任,还不如说是一种不把任何人当人看的霸道。她对方兢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不过我相信也很难再有别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这一番番的“坦诚”,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讲话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你

        她很反感这个“婆婆妈妈”,她反感方兢把这顶婆婆妈妈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她就在挑剔着方兢的时候也强烈地感受到方兢对她的挑剔,这使她心中掠过一丝惊慌,因为惊慌,她就反而要硬撑出一种强硬摆给方兢看。她心中厌恶着自己这强硬,却已是欲罢不能。她显出气短地说留着你的婆婆妈妈给别人用去吧,我不是你们家的家庭妇女。

        但这时他却不说话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她说,我在想我的女儿。我在想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我女儿关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国给她买些衣服和玩具权作是尽了父亲的责任。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回到我女儿身边去了,我不是个好父亲。

        听上去方兢就像在谴责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尹小跳的脑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无误地意识到他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儿来降低尹小跳的分量,来追悔他和尹小跳的关系。她想尽力挽回一下,但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事情该怎样做下去。其实,这原本就是一桩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借着尹小跳的“尖刻”“强硬”和“婆婆妈妈”,向她亮起了退却的警示灯。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调转头去退进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着,却仍然半疯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里钻。

        他决心疏远她了。他看出她长大了,不再是任他捏来捏去的软面团儿,并且她居然不再欣赏他的坦率而且还和他辩论。她不再是他的小猫小狗,小猫小狗即使长着小牙,即使它们会发怒会咬人一口那也是稍带痒痒的微痛罢厂。稍带痒痒的微痛只能带给人想心疼想宠爱的欲念。她不是小猫小狗了,她是大的动物,皮毛、利爪轰轰烈烈一应俱全,这样大的动物是不会轻易受你左右的,很多时候它可能还要与你一争高低。

        他畏惧。

        他躲着她,不接她的电话也不给她回信。尹小跳为此日渐消瘦,她不敢看那时候自己的照片,那时候她全身上下除了两只空洞的大眼睛,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她失眠、厌食,头发枯黄难看得要命。她勉强上班,支应着出版社她分内的事,但她那个“名家童年自传丛书”的构想却早就没了踪影没有和方兢的相识,她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套丛书的构想呢。在和方兢相处的日子里,她把恋爱当成了专业,把业务当成了业余,现在他说不理她就不理她了,她只好一边等待他给她回信,一边机械地“动着脑筋”想着她应该想的选题,她想作一套名叫“种瓜得瓜”的丛书。刚想出这丛书的名字时她还有那么点儿高兴,可不知怎么她立刻由“种瓜得瓜”想到了自己和方兢的关系,那分明是一种种瓜没得着瓜的关系啊,她就觉得这名字无聊之极。她否了它,脑子里就再也没词儿了。她经常独自在办公室一愣就是半天。

        她不主动去找唐菲,她觉得没脸见她,后来唐菲主动到出版社来看她。什么也瞒不过唐菲的眼,憔。淬虚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她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她坐在尹小跳对面,尹小跳拉开抽屉低着头一阵东翻西找,最后她掏出一袋烤鱼干儿隔着桌子扔给唐菲。她冲唐菲笑了,却哗哗地流着泪。她的眼泪在低头翻抽屉时已经涌了出来,她所以低着头长时间地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就是为了控制住泪水。但泪水滴滴答答落进抽屉,唐菲看得一清二楚。

        若干年前,当她们两人看完宁死不屈走在福安市那条胡同儿里,当她告诉尹小跳“我没妈”时,她就是这样笑着哗哗流泪的,那是面对你亲近的人想要大控制又要大宣泄的两种大欲望相撞而成的形态,太难为人的一种形态。唐菲必须远离这形态,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朝窗外张望了一阵,一歪屁股坐在了窗台上。她背冲窗户,面向尹小跳,两条腿悬着,掏出一根烟点上。

        有那么一刹那,尹小跳险些惊叫起来。眼泪也随着她这一惊而退了回去,这是第十五层楼的办公室,尽管窗台宽大,窗户也是封闭的,但唐菲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极不稳定甚至飘摇欲坠之感。尹小跳说不出哪里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变,窗框也很周正,那么是唐菲本人歪斜吗尹小跳说不出,她却有一种噩梦般的既虚幻又真切的焦虑,就像她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憋得难受想要去厕所,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就在她岔开两腿蹲在茅坑时茅坑忽然摇晃塌陷,她恐怖之极地浑身沾满屎尿她强忍住惊叫冲唐菲招着手,她要她下来下来。

        唐菲不下来,她坐在窗台上对尹小跳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尹小跳说我爱他,我不知道没有他我怎么生活。

        唐菲说你现在还这么想

        尹小跳说还这么想,你骂我吧。

        唐菲说你这么下去会死的。

        尹小跳说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好。

        唐菲说你别是疯了吧。

        尹小跳说我就是疯了你就让我疯一回吧我哪儿还有别的路啊。

        唐菲一扭身,哗“地推开一扇窗子,有风吹进来,掀起桌上一些纸张。唐菲就在一扭身的工夫甩掉了涌上她眼里的泪。她不想和尹小跳对着哭,虽然尹小跳的。瞧。淬深深打动了她。她在尹小跳再三央告下跳下窗台,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怕我坐在窗台上,难道我这么大个人会掉下去吗

        尹小跳说你不会掉下去你永远也不会掉下去可是我还是害怕。

        唐菲叹了口气说,小跳,告诉我你想让我做点儿什么事,告诉我。

        尹小跳摇摇头。

        唐菲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你想让我替你去北京找方兢。

        尹小跳说我没有。

        唐菲说别废话了吧,把他的电话和地址给我,我去替你和他见个面。

        不不,你千万别去。尹小跳说。

        有什么不方便吗唐菲说。

        不是不方便,是我觉得你的态度用不着那么生硬。

        尹小跳嘱咐说。

        这就是你这种人的性格。唐菲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伤了他

        尹小跳开始询问唐菲和方兢的见面办法,唐菲的”两肋插刀“显然把精神萎靡的尹小跳又鼓舞了一下。

        27

        唐菲决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却总是想起她的舅舅唐医生。这本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唐医生和方兢本不相识,他们也永远不再可能相识。

        1976年春天,唐菲进工厂上班两年之后,唐医生认识了外科门诊的一个女护士。他是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去外科包扎的,女护士为他清创,上药,包扎,很利落,也很仔细。

        他们是同事,虽说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但平时见面都点头打招呼。女护士在医院是个有传闻的人,她丈夫在外县教书,迟迟调不来福安,她在医院有时就和有些男人来往。对男人她不太挑拣,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对她的评判。在那个”生活问题“几乎是政治问题之外最严重的问题的时代,她为了自己的生活也为了自己的快乐,竟然不回避她的”生活问题“。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开玩笑的对象,当他们用隐语调侃她时,她的厚脸皮。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说”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么办法咱能不让人家和咱好咱说不出口,咱就让人家来找咱呗“她这么一来,就把这深奥、污秽而又诡秘的问题弄成了家常,就像卖菜买菜,做饭吃饭。她的浑身上下倒也透着人间烟火的庸常之气,医院里的电工、食堂的大师傅,她都和他们来往过。她从来也不小看大师傅因此在每次打饭时盛给她的超量的饭菜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挣饭吃呢。她饭盒中那一人份的饭菜,足够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吃饱。她和男人做爱时的无拘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格儿格儿地笑。她在他们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们占了便宜。她从来都觉得她也在占着他们的便宜。这不是阿q,因为她的世俗、功利、简单和不动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从来没输给过他们。她有点儿像个吸血鬼,唐医生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又给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机会。

        唐医生坐着,她站着给他换药,换药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因为换药,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着,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着。她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了他的膝盖,他没有反应,却也没有躲闪。她更凑近一点儿、她的膝盖挨住了他的,接着她用两只膝盖牢牢夹住了他的膝盖。治疗室里还有别人,科主任正在不远处的诊床前给一个被鸡眼折磨得龇牙咧嘴的男人做检查,女护士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使唐医生有些发慌,尽管她的两只膝盖有白大褂的下摆稍作遮挡。但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也使唐医生有种特别的刺激感,他的膝盖被她夹住,他的并不严重的伤手被她若无其事地按着敷料缠着纱布。他迅速膘了一眼诊床,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是一个穷极无聊的时刻,而人在很多时候是需要无聊那么一下的。当她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想与她来往来往又有何妨呢,彼此连跑路都用不着,他们同住医院宿舍,相隔不过两三排平房。

        这似乎是一种两厢情愿的一拍即合,彼此间没有责任,只有性的欲望和偷着找快乐的犯罪心愿。唐医生和女护士大多是在白天办他们之间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学,白天的家属院也更清静。他们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就从各自的科里消失那么一会儿,半个小时吧,四十分钟吧。医院里整大乱哄哄的,谁会在意这些呢,可能上厕所了,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个大夫护士没几个熟人呢。通常是唐医生到女护士家去,他们进屋,拉好窗帘,没什么多余的话,然后直奔主题。女护士花样很多,她使唐医生体味到很多庸俗的快乐庸俗的快乐也是快乐。他时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对他悄声的交待:“我现在就给你留着门。”唐医生对这样的句式很陌生,又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亲热劲儿。这似乎是一种出身乡村的女子的表达方式,那个“留着门”的“门”,在唐医生心里也仿佛有个具体形象,那是北方农家一明两暗房子上的门,就像他大学毕业去农村短期锻炼时见到过的那些门:槐木的杨木的双扇门,门上钉着长着锈的铁扣吊。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乡村听见过的那些妇女们不堪人耳的对骂:“养汉老婆你给我出来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狗x”他玩味着“养汉”这个词,他一直觉得“汉”比男人更像男人,当他发出“汉”这个音的时候他有一种宽阔舒展酣畅痛快的感觉。汉,汉子,大庄稼一样的明白茁壮,沉稳负责。他是汉吗,他的哪一点儿像个汉子呢

        他和女护士自以为诡秘,自以为得计。但他们到底没有逃过保卫科的眼。保卫科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当他们轻车熟路地在上班时间偷空儿回家“办事”时,医院保卫科的两个人正策划着一场对他们的袭击。保卫科熟悉女护士的为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们手里犯过事。保卫科的“捉奸”行动捉住的一多半是女护士。“捉奸”是令人兴奋的,“捉奸”前的设计、部署、准备和“捉奸”的场面总给人一种欢大喜地之感,捉奸是对发生奸情的狗男女最无情最彻底的惩罚。捉奸是捉奸的所有参与者释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一个响亮渠道。捉奸也是那个枯燥的时代里一种能够鼓荡人心的文化生活。捉奸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让人想看。女护士早已让保卫科失掉了兴致,她早已不是“捉奸”事件中的新人新事,连“旧瓶装新酒”也谈不上,颠来倒去就是她和电工、大师傅等等那几桩没羞没臊的事。你必得舍得拉下脸来彻底的没羞没臊才能让人对你失掉兴趣,让所有关注过你的人不再关注你。

        唐医生就不同了,保卫科看重的就是未来的捉奸行动中的唐医生。唐医生那不好的出身和他的医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爱搭理的劲儿,都让人看着不顺眼。

        要出丑就得让这号人出丑,让这号人出丑才大有看头儿。看他比看一个那么多人都看过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吗

        在一个下午,保卫科有人来到家属院,用预先配好的钥匙开了女护士家的门锁,进屋潜人床下,另有人在门外重新把锁锁好,隐蔽在附近静等。

        他们终于等来了女护士和唐医生。当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尽情时,那潜藏在床下的人便把唐医生脱下来的所有衣服连同鞋袜一起拖进了床底下。而这时,敲门声也骤然间响了。那不是敲,应该说是砸,它是不等门内的人前来开门的,砸门人从砸门的那一刻起就是要破门而人的,大部分砸门者都认为自己有破门而人的权利。

        他们

(本章未完,请翻页)
记住手机版网址:wap.lvsewx.com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