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猫照镜_大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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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猫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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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张椅子坐下,唐医生就明白章妩为何而来了。

        他们从来没有正面交流过、点破过尹小荃这个人物的归属。章妩生她之后,很长时间唐医生也没去章妩家里。但是这尹小荃,她并没有因为唐医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长和发育,她身上的所有明显属于”唐姓“的特征那么快就显现出来,那么快就和尹家姐妹拉开了距离。连章妩自己也感到惊异,她身上竟没有半点儿长得相似章妩,她不给大人、不给家庭、不给她将要生存的社会留那么一点儿余地。这样,当她长到一岁的时候,章妩抱着她去人民医院和唐医生见过面。那实在是无需点破的一次见面,面对眼前这个鬈曲着小黄毛的,瞪着乌黑的小眼珠的幼儿,唐医生心如明镜。他有些惊异又有些茫然,有些扭怩又有些兴奋地抱过尹小荃,他一定是想亲她的,却又分明不敢把嘴唇凑近她的脸。他只觉得喉头发热,他说,她叫什么名字啊章妩说,她叫小荃。他问哪个荃啊,她就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荃,仙草的意思。他沉吟着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啊。她说对,唐菲的菲也是带草字头吧,已经太露骨了,他们就都不往下说了。再说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抱着她来让他看看。

        就为了这,唐医生感激章妩。他感激她能让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她,同样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他们的这个孩子。因为不负责任他才不紧张他才身心放松,又因为身心放松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乐。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样一个压抑而又粗暴的时代,以他那样的出身和社会关系背景,是章妩这样的女人给了他缓冲焦虑和抑郁的隐秘的温床,是章妩的歪打正着平衡着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尽管他们都知道好景终不长。好景不长,这不是说他们都已预见到了尹小荃的死。唐医生对尹小荃的态度和章妩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两年他也并不意外,他也没有更深远的悲痛。他处理过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个手术。他对唐家这类生命的态度是否定的,他不觉得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为他早就预见到她们会活着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惨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处境,就像他本人这不伦不类的日子。从没有人了解过他的内心,这个名叫章妩的女人尤其不了解。

        现在他望着椅子上的章妩,望着她因为尹小荃之死而浮肿的脸,她那松弛的嘴角,还有她黑头发里流露出的几丝白头发,他内心对她生出一股子浓厚的怜悯。他听见了她对他说的不要再来往的话,他也同意他们不再来往。他却是那么怜悯她,因此他必须抱住她扒光她。怜悯也可以化作性的冲动的,那时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让她要了他,再要他一次,最后一次地要他。

        她却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诿,而是真心退缩。这是唐医生不熟悉的景况,他一向熟悉她的奉迎和她的主动,她的赤裸裸的肉欲和她无所不在的松弛。此时却是这被动的退缩真正激起了唐医生雄性的勃发。他抱住她把她拖向里屋,她却死扒住门框不进去。他又抱住她凋转方向把她拖向卫生间,他把她拖了进去并锁上门。她在他怀里跌撞着,用失神的眼哀告他别这样别这样。她的失神的眼光打动着他也刺激着他,他在特别想怜悯她的同时也特别想欺凌她,他欲罢不能。他就站在卫生间里抱着直挺挺的她开始手淫。他的动作是如此激烈,很快就结束了。他的动作,他那少有的低回、沙哑的呻吟和他的喷射却让章妩无动于衷。

        她只想尽早回家。

        22

        是个秋天,尹小荃刚满周岁的那个深秋,尹亦寻从苇河农场回福安换季。下了公共汽车,他在设计院大门口正碰见买菜回来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经忘记当时尹小跳手里提着什么,只记得尹小帆脖子上套着一挂蒜。那是挺长的一挂蒜,绕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条巨蛇又像条长围巾,蒜辫子两头已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的小脖子因为这挂蒜的重量而有点儿前探,可她却是一副开心的笑脸。尹亦寻想那一定是她主动要求把这挂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见过那张王光美挨批斗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长长一大串几乎拖地的、用乒乓球穿成的项链你不是爱戴项链吗,让咱们来给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辫子让尹亦寻立刻想到了这张上光美戴着巨型”项链“的照片,可能他还想到了别的,总之他很难过,一种尖利的玻璃进裂般的零碎而又纷乱的痛苦在他心上响亮地划过。他觉得世上什么样的狼狈景象也敌不过此时此刻女儿脖子上套着一挂蒜的景象更狼狈了,在深秋的风里看她那快乐的样子,只给她这狼狈里又添了几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发现了尹亦寻,她大叫着”爸爸“迎面跑过来,蒜辫子在她胸前跳荡着。她跑到尹亦寻跟前一头扑进他怀里,尹亦寻立刻从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挂蒜。接着尹小跳也跑了过来,她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呀。

        “你怎么才回来呀”,尹亦寻听出了这话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许还有别的。她却从来也没对尹亦寻说过别的,或者尹亦寻也不想听她对他说“别的”。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别的”存在的,即使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尹亦寻对章妩和唐医生的关系了然于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后。当他曾经怀着侥幸。怀着善意想象着他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判断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时候,尹小荃的面世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和他的善意。在苇河农场枯燥乏味的学习会上,在拉着大车运砖的劳动中,在农场墙外那浩瀚的芦苇的肃穆里,他独自度过了许多苦思冥想的时光,他默默吞咽了一个男人最难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担了发生在章妩身上的罪恶事实,他甚至没有和章妩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不能把这一切仅仅归结于尹亦寻的爱好脸面,也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们这批人当年所处的卑微地位。爱好脸面才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蹿。也许你说是家庭教养没有教会他如何打骂女人,尹亦寻那位有着人类学教授身份的父亲和师从过刘海粟研习油画的母亲终生相敬如宾。或者还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当年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也是小有名气的。某年评选院里的先进工作者尹亦寻榜上有名,但他却拒绝这称号,理由是他认为与他同时评上的两个人不够资格,他拒绝与他们为伍。时代可以抑制他的清高,却不可能完全消灭他的清高。难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于理论清楚章妩和唐医生的所有关系吗清高到了不屑于让这一切弄脏他自己事情也许不那么简单,面对他这糟糕的家庭或说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暂时也逃离了。他的逃离可能带着点清高的成分,但他暂时没在家里发作并不意味着他轻易就会将这一切放过。阴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轻易了结。他的脑于分分秒秒也没有闲着,他的顽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个时期落下的。

        他还是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了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若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少言寡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你就来吧,为什么你是这样委琐而应付少言寡语的沉默是要有坚韧的神经的,章妩不具备这样的神经,她已经快要被尹亦寻那闪烁不定的沉默给弄得发疯了。所以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他不想让她说,他还没有做好听她说的准备哪一位丈夫愿意做好听老婆说这些话的准备呢

        就在这时,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颗皱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么一松。有时候他为他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猛地那么一松感到惭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问他宁愿心中从来没有过这猛地一松,他却又实在绕不过他的心。

        这次他回来得很及时,他连夜赶了回来。当他再次看见章妩时,他发现早已哭肿眼睛的章妩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虚和自惭使她连眼泪都收了起来,她没有在尹亦寻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表现的情感,他觉得他理应代替章妩表现她那不敢表现的悲痛,代替章妩表现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亲那样表现这些呢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当着章妩的面,要尹小跳叙述尹小荃的死亡,听她说完还要发问:

        小跳,你说你一直坐在楼门口看书,那天你主要的任务是看小荃还是看书

        是看小荃。

        那你为什么只顾看书呢

        我没想到她能走远。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说她平时不走那么远。

        平时她走多远

        就在楼门口附近。

        附近是多远

        我没测量过我不知道。

        这些事究竟谁该知道你妈知道吗他把章妩扯进来。

        我妈不在。

        你妈当时在哪儿

        她在家蹬缝纫机。

        当时你是在家蹬缝纫机吗他问一边的章妩。

        我是。章妩说。

        你经常把孩子拽给她们然后自己在家蹬缝纫机

        也不是经常,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衣服。

        谁们

        她们,她们姐儿仨。

        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们穿着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诉我哪件是你做的吗

        我并没有说她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说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

        可是你强调了你给她们做衣服所花的时间。

        那是为了回答你的“经常”和“不经常”。

        你说你做衣服不经常,那么你经常做什么呢你经常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经常做些什么小跳每次给你写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一些事情,还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干了些什么

        章妩蒙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诱敌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这最后的审判吧。她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嘴唇对他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离开一会儿。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精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现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一个母亲你,一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一个连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寻摔了一只茶杯,又走到缝纫机前拽出盛针线的小抽屉掀在地上。

        他的声音他的态度配上他的大动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妩反倒慢慢镇静下来。尹亦寻这番话非但没让她觉得刺耳,反而平静了她的心惊肉跳。她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称尹小荃是“我的女儿”。这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又不仅仅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它可能意味着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掠过。他真是这么说了吧他这是怎么了他没有幸灾乐祸他是多么气愤啊,为了“他的”女儿就死在她章妩的手上倘若他真是这样想的倘若他真以为尹小荃是他的女儿,她章妩又有什么不可以被他痛骂呢就让他把她骂得不属于人类吧,就让他把她骂得狗血喷头遗臭万年吧,她真想给他跪下跪着挨他的打。遥想刚才,就刚才,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可是章妩已用“遥想”来形容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分钟了:遥想刚才,当她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就要坦白一切时,她已经拟好了请他原谅的言词,她还打算在一切一切说完之后,提醒他上帝已经替他惩罚了她:让她的罪孽的果实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惩罚,因此他就放她一马吧,他还要怎么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总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这样提醒他,她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因为尹小荃是尹亦寻的女儿,她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女儿,所以章妩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谅,尹亦寻将理直气壮地终生不把她原谅。这样,当她紊乱的内心由此而漾出一丝清白的光亮时,一种更深的内疚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内疚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发泄了他想要发泄的却并不显得残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一个体面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内疚。

        内疚的确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一人终生内疚其实是一种极为残忍的能力和一种特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内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内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激发出来的,相反,我们常常在和对方情绪最为对立的时刻,在最为痛恨对方的时刻,突然生发内疚之情。也许尹亦寻在事情发端之时思路并不清晰,他以为他将终生掌握着章妩的内疚,他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越发显得“浑不知事”的章妩竟也能激发起他的内疚。

        他说她没把黄瓜洗干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干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干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黄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一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菜刷刷黄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黄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刷着手下的黄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黄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浅绿色的嫩肉,使尹亦寻在她背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内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身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内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那么真实,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白我们自己。

        23

        后来她一看见唐非,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白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白谴责唐菲。难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动的决心吗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残忍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内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这么轻松一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深压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对着唐菲的轻松。唐菲无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一个人身上,她让她活着受罪。就为了这个,尹小跳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却又无法中断和她的交往,她无法不惦记她的一切,因为她突然在唐菲脸上看见了尹小荃,尹小荃着是不死,她定会长成第二个唐菲。她荒诞不经地觉得,尹小荃其实也许没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一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高中没毕业地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白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一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腾咸萝。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强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当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床厂,热电厂,胶片厂她觉得毛主席所说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是专指这些大厂的工人的,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派简直可以代表那个时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层次。而售货员、售票员以及小酱菜厂的职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阶级,充其量他们只是这阶级的外围,甚至有那么点儿鱼目混珠的味道。在当时,以唐菲的自身条件,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吗。葡萄是酸的。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无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种吃不到口就不罢休的勇气。她这勇气大约来自她对生活的新认识,她这新认识就始自于她的流产手术,始自于她和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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