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少年绮梦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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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少年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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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问:“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都怪她,只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春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我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却明白,因为他们以前同洋人谈生意、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须谢绝,却是很明白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

        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

        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叠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的最好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他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这种“文绉绉”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得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够恬然人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走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恩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辞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古应春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

        “是”

        “啊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两银子。”

        啊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帐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什么言人的阴谋诡计在内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为西风东渐以来,上海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父,迎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性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凯觎的。但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春带来的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国字以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银行的支票,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春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鸡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给你。”南市是上海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

        原来是外国银行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兴奋,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老爷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再说。”

        “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春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钱庄往来的”

        “申福。”

        “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这一下越见到其事真实,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春看到他阴阳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高兴,“阿利,莫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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