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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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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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胡雪岩心想,形势象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

        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更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过来,忽切间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一时看不出是谁

        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

        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佯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作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一沉,就象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

        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青帐子,又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好”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着事,倒也难得悠闲。

        就这佯挨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漱洗完毕,正想去跟跷脚长根见面,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尤五和古应春都到了,俞武成请他立刻去见面。

        “好”胡雪岩十分高兴,“我跟主人说一声,马上就走。”

        到得后进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跷脚长根一早就走了,因为胡雪岩那时好梦正酣,不便惊扰,临走留下话,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依然在这里宴叙。

        为了报答珠珠,同时,既还跷脚长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风,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称呼,对妙珍说:“珍姐,今天应该我做花头,请你备个双台。菜跟酒都要好”说着,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妙珍无论如何不肯收,又说用不了这么多钱,推让再四,胡雪岩只能收回,另外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娘姨、大姐、相帮一齐来谢赏,个个笑逐颜开。于是,“胡老爷是第一号好客人”这句话,马上传开去了。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寻常,不请自来的不止尤五和古应春,另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中年,个个衣冠楚楚,但神态间总掩不住江湖豪气,倒叫他识不透是何路数。

        等尤五一一引见,才约略听出来,都是苏、松、太一带提得起名头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个人管胡雪岩叫“小爷叔”,不用说,是尤五的师兄弟。有了这个“底子”在心里,胡雪岩应酬寒暄就很投机了。然而此辈来意如何,煞费猜疑,因而找个机会,将尤五邀到一边,细问究竟。

        “我们白来一趟,不过倒是白来的好,要用得着我们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

        尤五微笑着说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表明来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龄托办的事,此刻无暇细说,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说跷脚长根将有不利于胡雪岩和俞武成的举动,松江老大颇为关心,与尤五商议,邀了这批人,赶来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说不定就要“动手”,因此,松江老大亲自在调兵遣将,还有大批人马在待命。

        “老大爷这么待我,真正感激不尽。”胡雪岩是真的感动,“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听说了。小爷叔,你真行跷脚长根是有名疙瘩难弄的人,居然让你摆平。不过,我想,我们此来,替你助助阵也是好的。”

        “一点都不错。老实说,我打听过跷脚长根的为人,十分之中,还有两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们几位的面子压一压,那就十足保险了”

        “好的我出面来请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这里好不好”

        “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适。不过”尤五迟疑着,仿佛有句话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话你尽管说。”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关系,还有什么话碍口,因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小爷叔,我先告个罪。说来说去,你总在门槛外头”

        原来为此胡雪岩抢过来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理当回避。”

        能谅解最好。尤五觉得交情已够,无需解释,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里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听说洋人已经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调出来跟你来谈。”

        古应春带来了极好的消息,洋人终于软化了,决定出高价买丝。照古应春的算法,这一笔生意,可以赚十八万银子,问胡雪岩卖不卖

        “怎么不卖”胡雪岩很高兴地说,“不要说十八万银子,就是赚八万银子,我也要卖了生意要慢慢做,长线放远鹞。而且,说老实话,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卖是卖,洋人有个条件,要订三年的约,以后的丝都归他一个人买。”

        “这也可以,就是价钱上,年年不同,怎么算法”

        “这当然到时候再议。他保证我们有钱赚。”古应春说,“大致是照外洋报价,扣除他的赚头,就是实价。”

        “这恐怕不妥当吧这样变成包他有钱赚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如果外洋丝价一落,扣除了他的赚头,不够我们的成本,怎么办”

        “是的。我也想到了。不过,说来说去,千来万来,赔本不来,中外都是一样的。如果外洋丝价落,他不收,别人当然也不收。我再说一句,洋人做生意,跟我们不同,他们做生意,讲究培养来源,所以亦决不会要求过分。我想,我们这方面的顾虑,亦可以跟他谈。总而言之,守住互利两个字,合约一定谈得拢。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到上海去”

        “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办,不过,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紧。”

        “喔”古应春问,“五哥没有跟你谈过”

        “谈什么没有”

        “五哥跟王雪公老实说了,结这门干亲,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们那位老族长服帖。王雪公很体谅,他说,既然如此,不妨先提亲事,现在天气也热,不必劳动七姐。秋凉办喜事,他抽空来吃喜酒,再补认亲的礼节。如呆他不能来,就让我送七姐去,回门带认亲,一事两便。”

        “好极了雪公既有这话,恭敬不如从命,我暂时不必回杭州,办完了跷脚长根的事,由苏州回上海。”胡雪岩又问:“老裘怎么办”

        “预定今天从上海动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见着了,少年老成,人很妥当。松江一带,五哥已经关照过了,必定一路顺风,你放心好了。”

        由于这一连串诸事顺利的好消息,胡雪岩的心境开朗,兴致大好,决定大大地请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这晚上的宴会扩大,这件事交给刘不才去办,他跟杨凤毛、朱老大商议,将当地与漕帮有渊源的人,统统请到。又顾虑到跷脚长根当着尤五他们这班远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个陪客,特地向胡雪岩说明,将跷脚长根也当作主人,发帖子拿他列在前面,这样也就算很捧他了。

        尴尬的是到了傍晚,嘉宾云集,总数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跷脚长根始终不曾露面。胡雪岩一个人八面周旋,未免吃力,而心里犹自不断嘀咕,更觉得不是滋味。

        “珍姐”胡雪岩悄悄问妙珍,“长根到底到哪里去了你总有点数吧”

        “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个弟兄来叫,背人谈了一会就走了,临走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决断,“不便让客人久等,就开席吧”

        于是筵开四席,推让多时,方始坐定。刘不才早就有了准备,将同里的“名花”列成一张单子,在席间传观,有熟识愿意招呼的,便拿笔做个记号,然后飞笺催花,莺莺燕燕,陆续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没有熟客的,由刘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时丝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门轿马后门船,热闹非凡。

        这番豪举,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探望,纷纷探询,是哪位阔客有此手面,等听说是跷脚长根做主人,便有人诧异,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阔绰的场面。

        还有个诧异的人,就是跷脚长根自己,一见妙珍那里如此热闹,倒有些不便乱闯,进门拉住一个相帮问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请客”

        “咦李七爷,你这话问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你自己跟胡老爷一起请客吗”

        跷脚长根明白了,是胡雪岩替他做面子,于是先不进大厅,由备弄绕到后面,把妙珍找了来,细细一问,才知究竟。

        “对不起,对不起”跷脚长根走到厅上,握拳作了个罗圈揖,”我做主人的迟到,失礼之至。没有什么说,罚我三杯。”

        说着,便端起胡雪岩面前的酒杯,连着干了三杯,然后看行辈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应酬,相当漂亮周到。

        盛筵已毕,接着便拉开台子豪赌,安排好了客人,跷脚长根将胡雪岩拉到一边,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对了。差点出大乱子”

        “怎么”

        “你从上海起运洋枪,也该先跟我说一声”

        “喔喔”胡雪岩急忙认锗:“这是我疏忽。对不起,对不起”

        “我今天一早才晓得,忙到下午才算摆平。”

        于是,跷脚长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两千七百多人,并非个个都肯听他的指挥,有一批人态势不稳,只是他以大压小,暂时制服着。及至跷脚长根翻然变计,化干戈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预备依照原定计划硬夺裘丰言所押运的那一船洋枪。

        幸好,事机不密,为跷脚长根的一个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赶来同里,这天一清早将他从妙珍的香衾中唤了起来,赶到青浦与嘉定交界之处,才算截住了那批人。

        “截是截住了,费了好大的手脚。那船洋枪,已过金山卫,有松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紧了。不过”跷脚长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胡雪岩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称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现在你自己有为难之处,该我出力。你说,只要我力量用得上,无不从命。”

        跷脚长根想了好一会,毅然说道:“你老兄与众不同,我就跟你说实话吧,那批人为头的是我一个同参的徒弟,让我做掉了”

        胡雪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不在乎,只有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由得抢着问道:“怎么你拿他杀掉了”

        跷脚长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那么,”胡雪岩失声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帐”

        “照江湖上的规矩,我做得不算错,他不听话,而且这件事关系太大,事情又紧急,我这样做,没有人可以说我不对。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为了家门的规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论到私情,他的后事我不能不料理。”

        “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诸葛亮斩马谡,他家有八旬老母,你不能不管。”胡雪岩略停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铜钱用”

        “是的。一面是抚恤,一面有些人嘴里不敢说,心里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发掉的好。”

        “对这样做倒也干净。”胡雪岩问道:“你要多少万把银子我现成,再多也有,不过要隔个两三天。”

        “够了,够了两千银子抚恤,打发走路的十两银子一个,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银子好了。”说着,他一跷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写局票用的笔砚,很吃力地写了一张借据,字迹歪歪斜斜,措词却很得体:“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纹银五千两整。彼此至好,无保无息,约期三个月归清。特立笔据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长根”。

        他在写借据的当儿,胡雪岩已去寻着刘不才,准备好了银数,等回进来,跷脚长根递过那张借据,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蜡烛火上点燃烧掉,“李七哥,我那个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古应春告诉我,我在丝上赚了一票。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你分一万银子的红。”

        “这,这”一向精明强干长于词令的跷脚长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着走了。

        这一夜尽欢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现银开销,妙珍不肯收,因为跷脚长根已有话关照,都归他算。妙珍又说,头钱打了两百多两银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费。胡雪岩只得由她。

        于是摆上消夜,团团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说了一句:“早点散吧”

        “散”跷脚长根问道:“今天不住在这里”

        于是妙珍也劝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连夜赶办,执意不从。妙珠的脸色便不好看了,托词头痛,告个罪离席而去。

        “这未免煞风景了”古应春说,“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响,站起身来,去看妙珠,进房就发现她一个人坐要梳妆台前面抹眼泪。

        “怎么样”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用服软的声音说道:“是生我的气”

        “没有”妙珠摇摇头。

        “那么,好端端,淌什么眼泪”

        “是我自己心里有感触。”妙珠不胜幽怨地,“生来命苦,吃这碗断命饭”

        胡雪岩觉得有些搭不上话,想了想,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说:“明天下午我就回苏州了。这给你买点东西吃。”

        “我不要”妙珠将银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卖笑不卖眼泪。”这句气话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里,好半天作声不得。

        “你请吧不是说半夜里还有要紧事要办”

        “我不骗你。”他改变了办法:“这样,我就在你这里办。你这里有信纸没有”

        “间壁就是笺纸店,敲开门来也不要紧。”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买点顶好的信笺、信封,再沏一壶浓茶,我跟古老爷要商量写信。”胡雪岩又郑重地告诫:“是机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写,此刻在你这里写,你听见了什么,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你放心我听都不听。”

        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备好了纸笔茶水,关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觉,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直到今天晚上,长根回来,这件招抚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

        “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当面谈倒不好”

        “情形不稳,事未定局,不好留什么笔迹。照现在的样子,一个要有个正式的书面,才显得郑重。而况,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口头传话,或许误会意思,不如写在纸上,明明白白,不会弄错。”

        这一封长信写完,自鸣钟正打三下。夏至前后,正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看窗外曙色隐隐,夜深如水,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胡雪岩不忍唤醒她,便跟古应春商量,两个人睡一张大床。

        “这又何必”古应春笑道:“放着软玉温香,不去拥满怀,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们用大床。”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个人睡大床吧”他说,“我跟她去挤一挤。”

        “挤有挤的味道。随便你。”说着,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只见残焰犹在,罗帐半垂,妙珠裹着一幅夹被,面朝里睡,微有鼾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好了门,卸衣灭灯,摸到床上,跟妙珠并头睡下。

        他不想惊动她,但心却静不下来,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浓郁媚冶,令人心荡。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无锡快”上,与阿珠纠缠的光景,余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发心潮起伏,无法平帖。

        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吵醒了妙珠,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自然一惊,她仿佛着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双手环抱,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

        “是你”她透口气,“吓我一大跳。”

        “你倒不说吓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头鬼脑”妙珠嗔道:“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来不想吵醒你,实在是睡不着。”

        “古老爷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刚睡下。”

        “恐怕还不曾睡着,声音轻一点。”妙珠又问:“信写好了”

        “自然写好了才睡。”

        “写给谁的”

        “写到苏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为啥还要写信照这样说,你还住两天”这一连串的问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无遗。胡雪岩心想,如果说了实话,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没有定规。”

        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胡雪岩便不作戒备,老母在堂,一妻一妾,还没有儿子等等,都老实告诉了她。

        “刘三爷是极精明、极能干的人,想来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厉害得很”

        “一点不厉害。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

        “这是你的福气”

        “谢谢你”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我的福气还不错。”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

        “这倒不见得。”

        “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又体贴的人,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爷人缘又好,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这还不叫福气”

        “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

        “我倒看不出来。”妙珠紧接着说,“照我看,你最随和不过。”

        “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外头容易七搭八搭,气量小的会气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问道,“你有了湖州太太,总还有上海太太、苏州太太”

        “那倒还没有。”胡雪岩说,“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你看我怎么样但这样毛遂自荐,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好忍着。但转念一想,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哪一样比别人差他竟说“遇不着中意的人”,倒着实有点不服气。

        “那么,”她问,“要怎样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答话便很谨慎,“这很难说,”他有意闪避,“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定规的。”

        这一来,妙珠就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这样质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这话就问得出来,也乏味。自己这佯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随折随弃,真是叫人寒心。

        念头转到这里,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心头凄楚,眼眶随即发热,眼泪滚滚而下。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他看不见她哭,但热泪下流,沾着胡雪岩的右颊,不能没有感觉,转脸一看,大惊问道:“咦你又哭了为什么”

        “我有心事。你不晓得”

        “又是触动什么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归宿了,李七爷跟她说,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业,预备把珍姐接了回去。我们姐妹相差一岁,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从今以后,她归她,我归我,想想可要伤心”

        “原来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爷”

        这句话说坏了,妙珠的眼泪,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里边,拉起夹被蒙着头,“嗬嗬”地哭出声来。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话,何至于惹得她如此当然,这时不暇细思,只有好言解释,继以赔罪,只求她住了哭声。

        哭声不但不止,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结果,门上有了响声,古应春被惊醒了,来探问究竟。

        “你听”胡雪岩推着她说,“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无奈,只好起床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古应春踏进来问说,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晓得怎么回事讲话讲得好好地,忽然说舍不得她姐姐从良,伤起心来。”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妙珠将被一掀,恨恨他说:“你死没良心”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掩面而啼。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好让古应春去追问,果然,他中了她的计。

        “小爷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这样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装傻,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所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天快亮了,请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时候了。”

        听这一说,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无援,有冤难诉似地,于是古应春踌躇了。

        “到底为什么”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谈。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

        古应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说了句:“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总也要慢慢儿谈,慢慢儿磨,才可以谈得拢。”胡雪岩打个呵欠,又催他走:“你请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因为胡雪岩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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