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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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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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什么时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

        “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余太君把他压了下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三爷,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说,“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上头又有那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则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败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败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败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札,”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不过巡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决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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