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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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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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走了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儿子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喜庆的模样。

        “这是哪里”胡雪岩问。

        “是我的房子。”

        “幄”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诉我”

        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家。

        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台二仙”。这不是做寿,是娶亲嫁女儿的喜事。

        “咦”胡雪岩摸着报脑说:“真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怎么回事”

        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声中出现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梳得极光的头,簪着红花,身上是缎袄罗裙。胡雪岩从未见她如此盛装过,不由得又愣住了。

        “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各位刚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礼了”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来又引得大家发笑。胡雪岩倒又发觉一桩疑问,一把拉住郁四问道:“郁四嫂呢”

        “大概在里头陪新人。”

        “对了”阿珠的娘笑得异常愉悦,“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气,还不快来看”

        于是一拥而进,都要来看胡雪岩的新宠。而他本人反倒脚步趑趄了,心想,世人有这种怪事,自己娶妾,别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瞒在鼓里现在既已揭晓,总也得问问清楚,不然言语之间接不上头,岂不是处处要闹笑话。于是,他落后两步,拉住陈世龙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

        “四叔都说好了,就请胡先生做现成的新郎官。”

        这两句话要言不烦,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经营,劝自己到南得去走一趟,原是“调虎离山”,好趁这两天的辰光办喜事。虽说他在湖州很够面子,时间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饭,近乎不可思议。刘不才又是个很难惹的家伙,郁四能在短短两天之内,让他就范,大概威胁利诱,软硬齐来,不知花了多少气力

        转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这句话,钱是小事,难得的是他的这片心、这番力交朋友交到这样,实在有些味道了。

        “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喊才让胡雪岩警省,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满头的阿七,红裙红袄,浓妆艳抹,从东首一间屋里,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

        郁四这时候特别高兴,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将她上下一看:“你倒象煞个新娘子”

        阿七不理他,冲着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问道:“你怎么谢我”

        “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说,“我早晚一炉香,祝你早生贵子。”

        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分,招待宾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玫,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

        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

        “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

        “这时候算什么帐明天再说。”

        “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呢”

        “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

        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似地。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

        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人搞的把戏。

        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什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拾起头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

        “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你天生该姓胡”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尤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抉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什么”

        “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

        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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