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_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十六章

第(1/3)页

十六

        当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栈里的陈世龙去找了来,他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松江接枪,已经用不着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见一见“丈母娘”。

        “不必”陈世龙说,“接枪的事情,也很麻烦,我跟了裘老爷去好了。”

        “为什么呢”胡雪岩倒有些诧异,心想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陈世龙不该不领情。

        他何尝不领情,心里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别数日,便如数年的阿珠,只是为了感恩图报,自愿出力。而这话他又不愿说,觉得说了便没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观色,只需稍力用点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里暗暗欣慰,也不说破,只这样告诉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顺带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时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办。你不必到松江去了”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长辈的口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世龙只好点点头。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说,如果有多余的头寸,我要用,请他汇到阜康来,期限最好长一点,利息我特别加厚。第二件”说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黄仪调开,但丝行才开始做,总得把这一“季”做出个起落来,净赚多少,该分多少花红,有个实实惠惠的交代,则宾主尽欢而散,才是正办。照目前这样子,仿佛有些过河拆桥,传出去于自己的名声有损。

        “世龙,”他问:“你看黄仪这个人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来群。”陈世龙直抒观感。

        “对你说到了他的短处。”胡雪岩说,“你丈人自己说过,吃不住他,我要想个办法,把他调开,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你跟你丈人说,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当办法。”

        “我晓得了。”陈世龙又说,“郁四叔那里,最好请胡先生写封信。”

        “信我是要写的,还有东西带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来,“我倒想起来了,老黄文墨很不错,我想请他来帮忙,专门替我写写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气看送他的酬劳,一定够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写信来告诉我。”

        “这倒也不错。老黄这个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联手,一定做得好。”

        这样商量定了,陈世龙便整整忙了两天,把胡雪岩要带到湖州送人的土仪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与食物,向阿珠献殷勤的胭脂花粉,一起采办齐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经丝行,迎面就遇见阿珠的娘,心里没有预备,顿时搞得手足无措。首先称呼就为难,自然不能再叫“张太太”,但又老不出面皮喊声,“娘”

        阿珠的娘,却是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来,先坐了再说,你丈人也在里头。”说着,她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

        陈世龙定定神,心里在想,看这样子,丈母娘对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的顾虑,是怕阿珠的娘,觉得受胡雪岩的好处太多,不一定以这头亲事为然,或者口中不说,心里起了个疙瘩。现在,这个疑虑似乎是多余的了。

        由店堂绕过屏风,走人第二进就是客帚,这时不是收丝的季节,空荡荡地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旁边厢房却有人,是黄仪,在窗子里望见了便喊:“啊呀,新贵人上门了”一路喊,一路抢了出来,笑脸迎人。

        陈世龙有些发窘,站定了脚招呼一声:“黄先生,你好”

        “你发福了”黄仪歪着头,从上到下把陈世龙端详了一遍,“上海住了几个月,样子变过了”

        这一说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后两步,直盯着陈世龙看。夷场上的衣饰总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脸上的笑意越堆越浓,这样就更要惹得黄仪开玩笑。

        “张太太,”他笑着说,“回去慢慢看新贵人脸嫩,看得他不好意思了。”

        “晓得他脸嫩,你就少说一两句”阿珠的娘已经在卫护女婿,这样笑着说,“都到里头来坐”

        “对”黄仪兴味盎然地,“我到里头来看你们见礼。”

        阿珠的娘心里一动,立刻有了个主意,她是体恤女婿,看陈世龙有点发窘,心里便想,“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总要有个媒人,或者男女两家都熟悉的亲友陪着,彼此才不致尴尬。现在陈世龙象个“没脚蟹”似地,要请黄仪来帮忙,媒人照规矩是两位,有了一个胡雪岩,另一个不是现成在眼前于是她说:“黄先生,我们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爷,拜托了你好不好”

        “怎么不好现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陈世龙也听出丈母娘意存体恤,这样安排,再好不过,便向黄仪拱手作揖:“黄先生,我重重拜托”

        “好说,好说”黄仪很高兴地,“那么,张太太,我要叫你亲家太太了”

        就这样说笑着,一起进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个院子,老张闻声迎了出来,也有意外的惊喜,陈世龙喊一声:“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黄仪以媒人的身份,从中牵引,陈世龙便又替老张夫妇磕了头,正式见过礼,改了口,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扰口。

        这时大经丝行里用的伙计,出店、烧饭司务,还有两三个缫丝的女工,都跑了来看热闹,因为陈世龙平常人缘极好,所以都替他高兴,但也多要开几句玩笑。陈世龙觉得最艰难的是见丈母娘这一关,这一关一过就不在乎,脸皮也厚了,随他们去说,只报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个难关又来了,这一关不是他自己难过,是替阿珠担心,说巧不巧,阿珠从家里到丝行,一路走进来,就看见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怀疑,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见陈世龙,心里一慌,赶紧想溜,已来不及。

        “阿珠”老张在里头喊。

        阿珠不理,依旧往外走,有个缫丝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在她身后,堵着门不让她出去。

        “走开”她低声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认识。”

        于是里面也笑,外面也笑,终于让阿珠夺门逃走,陈世龙才算松了一口气。

        阿珠的娘记挂着女儿,同时为女婿设想,料知他一颗心也早就飞了出去,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议回家,顺便邀黄仪一起去吃晚饭。

        黄仪大喜。他不喜欢赌钱,也不会花花草草在外头搞女人,甚至连旱烟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欲,这位“老板娘”的烹调手段,他是领教过的,只是在老张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只有阿珠的娘带着个使女爱珍在家,他不便上门去叨扰。从老张回来以后,才又去吃过两次饭,家常肴馔、精洁有余,丰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脚女婿”,又是请媒人,自然有一顿称心满意的晚饭好吃了。

        “你先去”老张对他妻子说,“胡先生带来送人的东西,我跟世龙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来。”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说。”阿珠的娘这样嘱咐:“世龙就住在店里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问自己挑,挑好了叫他们打扫,铺盖到家里去拿。”

        这番体贴,完全是父母之心,陈世龙极其感动,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已觉得岳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报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惧不胜之情,于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励:“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同时也记了胡雪岩对阿珠说过的那句话:“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两下凑在一起,陈世龙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陈世龙这样对老张说:“你先陪了黄先生回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办完了就来。今天我仍旧回家去住,省得麻烦。”

        “何必”黄仪劝他:“明天一早来料理也一样。”

        “不”陈世龙固执地:“今日事,今日毕,明天有明天的事,积在一起,拖到后天,那就永远料理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已入中年的黄仪不断点头,“老张”他说,“你这个女婿,人又变过了,不但聪明勤快,而且老成扎实真正是乘尤快婿,恭喜,恭喜”

        老张是忠厚老实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赏陈世龙的作风。要这样,后半世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当时就想下手帮忙,但既邀了黄仪回家吃饭,也不便让他空等。就这踌躇之间,有了个主意,正不妨趁此机会跟黄仪先谈一谈如何办喜事。

        陪他到家,刚一进门,里面阿珠便躲了开去,爱珍来开了门,第一个先寻陈世龙,看看不见,便失望地问了出来:“咦姑少爷呢”

        骤然改口,老张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随即答道:“在收拾东西,要等下才来。”

        听这一说,爱珍便急忙到厨房里去报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样失望,但似乎又觉得轻松。不过,还有个黄仪,这时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开交,要在个把钟头以内,弄出一桌象样的菜来,着实要费一番手脚。而且不但手脚忙,口中也不闭,一面调理咸酸,一面不厌其详地讲解,让阿珠都听得有些烦了。

        “娘”她说,“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讲空话”

        “你当是空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

        “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你还不肯学”阿珠的娘埋怨女儿,“虽然上头没有婆婆,旁人要说闲话。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夫,你想想,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

        话是不中听,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只是一向撒娇惯了的,不顶句嘴办不到,便笑着说道:“随你,随你你老太太喜欢罗嗦,尽管去罗嗦好了”

        阿珠的娘,实在也没有工夫“罗嗦”了,却又惦记着外面,你去听听”她说,“黄先生跟你爹讲些什么”

        这句话正中下怀,阿珠随即出了厨房,躲在窗下,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个小孔,悄悄向外窥探。

        外面一主一宾,神态各别,老张正襟危坐,显得极为郑重,黄仪却是翘着着“二郎腿”,很随便的样子,这时正是他在说话。

        “换个庚帖,方便得很,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我马上就写,男女两家,归我一手包办。还有啥”

        “还有,送日子归男家。”老张停了一下又说:“世龙预备啥时候办喜事,拜托你问他一声。”

        “这何必还要我问”黄仪笑道,“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用得着我这个现成的媒人传话”

        “这也是规矩。总要请大媒老爷”

        “老张”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一项,我该替女家效劳的。纳征怎么说”

        “六礼”二字,老张倒听见过,“纳征”他就不懂了。后面的阿珠也在纳闷,听语气是不知出了什么花样所以越发侧耳细听。

        “纳征就是聘礼。这个上头,你们自己不好开口,我倒可以替你去问。”

        “原来是聘礼,这个已经有了。想来你还不晓得,应该请你过目。”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打开一看,是这么四件首饰,黄仪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于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位“东家”本性着实宽厚,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

        “好极,好极”黄仪也替阿珠高兴,“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打扮出来,格外出色。我看老张,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作主,啥事情你不必问我,问他好了。”

        这一句话,确是要言不烦,老张爽然若失,问了半天,原是白问,照现在这样子看,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等下倒不妨问问他。

        又闲谈了好一会,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么点心来吃,总算还好,陈世龙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虽说结成至亲,不过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仍旧应该象从前一样,才显得亲切自然,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所以招呼过后,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

        一踏到后面,顶头就遇见阿珠,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但亦随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陈世龙只叫得一声:“阿珠”便把一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几天耽搁”她很快地说,声音也很轻。

        不问来,先问走,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真想终老家乡,一辈子厮守着阿珠。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一样是象牙蓖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姑少爷”他自己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分,都在无形中提高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

        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人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伯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帐”,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西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澳悔。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

        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问,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红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

        “为啥”

        “不方便”

        “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

        “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

        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

        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分,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

        “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分我啥身分”

        “你啥身分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丑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

        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

        “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我”

        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了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

        她咬牙切齿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纽,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了这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的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纽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尤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帐:“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

        “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

        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

        “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

        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什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

        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

(本章未完,请翻页)
记住手机版网址:wap.lvsewx.com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