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_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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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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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丰德饭庄,三楼上的广德厅一般不开。整个结构是模仿豪宅的三进式,最外边是侍应生站立的地方,摆着各种豪华酒具,有英法等国出品的银杯金壶,还有上至乾隆下至光绪的真品青花瓷的酒具。所有的托盘全是地道的福建漆器。

        再往里是二进间,左右各放一个花梨木的圆桌。此时,苗先生与林伯清坐在那里喝茶,林祥荣坐在另外的那个桌子上,无所适从。

        林老爷对这个房间很欣赏,左右地看着,说:“上海虽是文明开化之区,但这样的酒店却没有。在中国,文化连着民俗,有些地方你要细体会,才能看出精妙所在。”

        苗先生拍着林老爷的手:“一会儿陈寿亭来了,更能印证你这句话。他是民俗连着文化,正好和你反过来。哈哈”

        林老爷摇摇头:“瀚东,我也没见过陈寿亭,但这个人做的事,多少有些让我胆寒。当然不害怕,是觉得与众不同。瀚东,我有些过时了,你是承上启下的人物。既有新的,也有旧的。一会儿陈寿亭来了,你还得替我照应着。”

        苗先生哈哈大笑:“别的我不敢说,但寿亭不会让你有丝毫的为难。我说,伯清兄,你的见识我知道,咱喝的这种茶你知道叫什么吗我敢说,你十有八九说不出来。哈哈”

        林老爷子看着那茶,喝了一口,琢磨着说:“绿茶无疑。”他又喝了一口,“这茶应是出在天气冷的地方,这也没有问题。我读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其中说到,日本人曾把中国绿茶移回他们国家栽种。可是日本茶我喝过,不是这个成色。严复的笔记里倒是说,瑞士人休坎普曾把福建的茶树带回去,种在他家院子里。瀚东,该不是你从欧洲带回来的吧”

        苗先生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林伯清的手。

        林老爷笑着问:“差得太远快说说,瀚东。”

        苗先生说:“这是山东日照的野绿茶,生长在海边的山上。前几项你都说对了,是属于绿茶一类,那里天冷也不错。今天我对你弟妹说,我要考考伯清兄,所以从家里带茶来。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些,带回去给嫂嫂喝。冻顶、毛峰之类当然也好,但这没有名的东西,也不一定不好。它之所以没名,是因为没有人认识它。就我自己感觉,在绿茶里,真正挡住这个茶的,应当说是没有。”

        林老爷笑着说:“别人看着一般的东西,你却看着好,再敢于说好,这很难。在世俗常规中,我们往往被虚名所误。瀚东,既然你开了例,那就每年给我一些。”

        东俊在前,家驹东初在后,上得楼来。苗先生一看没有寿亭,有些意外,问:“小六子呢”

        林老爷及祥荣也站了起来。

        东俊叹了口气:“嗨,寿亭觉得自己一时鲁莽,得罪了林老伯,跪在了门口”

        苗瀚东一跺脚:“这个小六子”说着就和林伯清往外走。祥荣想跟着下来,林父一摆手,让他原地待命。

        聚丰德所在的这条街很热闹,寿亭垂首而跪,来往的人都看,聚丰德的刘掌柜在一边陪着,既不敢拉,也不敢走,两手扎煞着,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苗先生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林伯清随后。还离着三四步,苗先生就大声说,“六弟,错了就是错了,何必如此呢快起来”

        林老爷也跟着过来,刚想搀扶寿亭,寿亭磕头至地:“小侄出身寒苦,没有上过学堂,得罪了林老伯,这里赔罪了”

        林老爷忽有泪意:“唉,寿亭,折煞我了”

        寿亭并未回话,又转向苗先生:“二十多年前,苗哥给六弟赏饭,二十多年后,六弟还让苗哥费心,六弟谢了”磕头再三,潸然泪下。

        苗先生十分怜惜,神情激动,伸手慢慢地扶起寿亭:“六弟,哥哥老了,受不得刺激。咱楼上慢慢地说话吧”

        寿亭慢慢站起。

        采芹吃完饭,孔妈把茶端来。

        孔妈说:“太太,沈小姐什么时候生呀”

        采芹说:“生还早呢,她说主要是想我,让我早些去。你想呀,她男人整天在外头跑,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想让我去和她说说话儿。我恨不能现在就走。孔妈,这人和人要是看着对了眼,真是从心里想。不行,我得叫个参谋来。”说着就去打电话。电话通了,采芹说:“翡翠呀,吃饭了吗噢,吃完了。快来吧,沈家妹子有了音信,你得过来参谋参谋,看看往南京带点什么。”

        翡翠说:“好,我这就过去。”

        采芹说:“光你过来不行,让老二也来。咱得问问她,这新式人儿喜欢什么。我这就给兰芝打电话,咱请个新式人儿给咱参谋参谋咱俩那一套,怕是跟不上趟。别教堂里烧香,费劲不少,神还不认。快过来吧”

        采芹放下电话,自己也笑了。接着又给兰芝打电话。

        宴会早已开始,苗先生主陪,上首林老爷,下首林祥荣,寿亭坐在苗先生对面。他表情平静,垂眉收目。

        苗先生说:“寿亭,一共就是指甲盖大小的事儿,也都说完了。说两个笑话,热闹热闹”

        寿亭苦笑一下:“唉,苗哥,笑话是说不了了。太监出京就该斩,我现在是安德海碰上丁宝祯,说什么也没用了。”

        大家都笑起来。

        寿亭碰了一下家驹,家驹站起来走到林老爷旁边:“伯父,我寿亭兄一时鲁莽,给虞美人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寿亭兄相当懊悔,这十万元本票,权作赔罪。”

        林老爷一惊,林祥荣更惊,惊完了忙把头低下。赵氏兄弟对视一下,注视事态发展。

        林老爷一抖手:“瀚东,救救林伯清是祥荣寻衅滋事,这才引得寿亭一怒而为。瀚东,你学贯中西,淮南子汜论训曾谓观小节可以知大体。适才寿亭门前一跪,已让伯清再睹先贤之风。你是寿亭的至交,劝他收回成命吧瀚东,我实在太尴尬了。”

        家驹把本票放在桌上,坐回原位。

        苗先生正视着林伯清,把他抱拳的手按下来,就势拉着:“伯清兄,你就收下吧。你刚才说到了淮南子,我也用淮南子中的话来说:人无善志,虽勇必伤。寿亭心存善志,你就成全了他吧。”

        林伯清苦苦一笑:“那样,伯清就此告辞。”

        林祥荣的汗都出来了。

        苗先生按下林伯清,试着问寿亭:“六弟,你的心意林老爷子领了,你就收回去吧”

        寿亭淡淡一笑:“好,把本票递给我吧。”东初靠着林老爷坐着,随手拿过本票,递还寿亭。

        寿亭说:“还是家驹他爹说得对,书读多了是有害,什么淮南子淮北子的”说着拿过东初的打火匣,咝的一声,火着了,拿着本票就要烧。林老爷大惊:“不行”东初一把把本票救下来。

        苗先生一伸手:“给我吧。”回头转向东俊,“东俊,我平时忙得晕头转向,你和小六子常在一块儿,你得多说他祥荣一时不慎,惹恼了寿亭,你是该劝阻的。你看看这通乱”

        东俊点头:“是,苗哥。”

        苗先生剑眉一扬:“好了,东俊,你明天和家驹祥荣一块儿商量买卖上的事,我和寿亭请伯清兄去铁公祠下棋。听着,谁也不准再说买卖上的事了。家驹,还有你,你有文化,得常说着寿亭点儿伯清兄,家驹是在德国留的学,但那英语却是地道的牛津腔,真好听。家驹,你也有错,就用英文朗诵一首雪莱的诗吧”

        家驹傻笑。寿亭说:“东俊哥,咱俩先下去弄个小桌吃着,等他们鼓捣完了这些洋事儿咱再上来。”

        大家笑起来。林老爷子十分高兴。

        铁公祠原是铁保的住宅,南面是湖,北面是座二层的小楼,庭院很大。院中有一个亭子,高出地面很多,亭中有一六棱石桌,四个石凳。此时,寿亭正与林老爷对弈,神情专注,苗先生抽着烟,抿着嘴笑。

        这铁公祠有两个门,一东一西,东门已经关上,西边是个月亮门,门里是缕石的对子“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笔意虽出米芾,但多了些斧凿之气。门外停着苗先生的汽车,金彪还有另外四个大汉立于门前,面前放着个冰箱子。一对青年学生走过来,金彪赔着笑迎上去:“二位,请绕行,来吃支冰糕。”

        那男学生问:“为什么”

        金彪一躬身:“要人正在下棋,实在不方便。”

        二人接过冰糕,沿着院墙绕了过去。

        寿亭被林老爷子杀败了,笑着站起来:“苗哥,还得你来,我是真搪不住了。巡河炮变成了天地炮,我的眼都花了。”

        苗先生笑着过来坐下:“我说吧光天地炮还不要紧,关键是没防住大刀剜心。”

        林老爷笑着说:“寿亭是让着我。哈哈”

        寿亭笑着说:“苗哥,这撒尿用文化词该怎么说”

        苗先生笑:“晋以前叫如厕,晋以后叫更衣。”

        寿亭说:“哼,后边儿这个词儿多少沾点边儿,撒尿就得解衣裳。用后边儿这个。林伯,小侄先去更衣。”三人哈哈大笑,亭寿走下亭子。

        他俩重新摆棋,林老爷子忽然把手放在苗先生的手上:“瀚东,林伯清有事相求。”

        苗先生十分意外,抬起脸来看着林老爷子,这时,林老爷的眼里满是诚恳的期待。“伯清兄,什么事”

        林老爷子说:“我想请走陈寿亭。”

        苗先生愣着,然后喃喃地说:“这个人只能做朋友,不能当下属。当初他在周村那个小染坊里,我就开出过年薪三十万的天价。他不肯背弃周家,竟成我一生之恨。唉,伯清兄,放弃这个念头吧。人生讲的是缘。”说罢,脸上是失意的苍凉。

        林伯清说:“他的宏巨开埠我都不要,上海所有的林氏企业全有他二成的份子。每年保底八十万,这比他这两个厂加起来的利润都多。瀚东,你帮我说说吧。这样的人,在济南这样的地方可惜呀”

        苗先生点上烟,觑起眼来望向湖面:“他虽是穷人出身,可把钱看得不重。要是没有我在前面请过他,可能还好一点,只怕这事一旦说出来,伤了伯清兄的一番心思。”

        林伯清起身坐到苗先生侧面的凳子上,拉着苗先生的手:“寿亭很熟悉三国里的故事,你这样给他说,诸葛亮如果不出茅庐,不过南阳耕夫而已。瀚东兄,帮帮我吧”

        苗先生轻轻地说:“好吧。至于寿亭跟不跟你走,那是后话,但就你这一请,他会终生感念足下知遇。唉”苗先生说罢摇头叹息。

        寿亭从树丛中出来,来到月亮门前,金彪说:“掌柜的,更衣回来了”

        寿亭拿过一支冰糕:“金彪,从这以后,我一三五说更衣,二四六说如厕。这文化词还真有点意思。”

        金彪笑着问:“那礼拜天呢”

        寿亭说:“礼拜天这俩词一块说。哈哈”

        他回到了亭子上,见二位的棋是摆好了,但是没有下,就问:“这是没开始呢,还是又一盘”

        林老爷强笑笑说:“等着你呢,我也去更衣。”说着走下亭子。

        寿亭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苗先生点上烟,喟然长叹:“唉寿亭,坐下。”苗先生的头低垂着,寿亭纳闷。这时,苗先生抬起头来说:“唉,有些事儿明知道说出来伤心,可是还得说。林伯清想请你去上海”

        寿亭抬手:“苗哥,到此为止,别往下说了。林老爷子的情我领了。”寿亭看向湖面,又慢慢地转过脸来,“寿亭一生,在我眼里的人很多,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哥哥你。哥哥,如果有来生,我追随哥哥鞍前马后。”说罢,泪如雨下。

        中秋,天上是一轮明月,万里无云,清澄宽广。家驹一家在院子里摆下了酒席。六个孩子一桌,在前院,有说有笑。北屋高门台下,是一个小圆桌,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摆着几盘菜,和切好的西瓜及月饼。院子里的灯也开着,那光线不强,冲不去月色。

        家驹的面前是高脚杯和洋酒,二位夫人却是小酒盅。

        二太太说:“家驹,八月十五是中国人的节日,你应当喝点白酒才对。”

        家驹笑笑:“其实都一样。来,咱们干一杯。”说着把杯子端起。二位夫人也端起来,看着丈夫,显然等着家驹发布致酒辞。

        家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感慨良多:“写中秋的诗很多,但多流于感物伤怀。咱爹说,比较起来,还是苏轼的中秋月写得深透,正合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意思。”两个听众等着听朗诵,家驹看着天空的明月,带着些忧郁,“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有,明月明年何处看。唉,这日本人占了东北,不仅没有退兵的意思,反而越来越猖狂,又进入了滦东地区。国家如此,我们也不知道明年中秋会怎么样。”说罢默然无语,慢慢地把酒杯举起。

        翡翠说:“过节了,咱说点高兴的。当初毛子乱新疆,满朝上下都说不能打,说那毛子多么厉害,还不是让左大人和咱爷爷那些人,生生地把他们打了出去那毛子都是丈二的身高,人高马大的,咱都赢了他,还怕小日本那腿比獾腿长不了多少,根本撑不住打。我看这日本鬼子弄不长。家驹,咱不说这些,咱说过节,说高兴的。”

        二太太说:“就是嘛,苏东坡也说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说呢,大姐”

        家驹颔首一笑:“谢谢二位,我卢家驹才貌无一,二位夫人不弃浅陋,相随多年,家驹谢了”他虽是开玩笑,但口气里透着感伤的真诚。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翡翠拿过一个螃蟹递给家驹:“六嫂去了南京,你该把六哥叫来过节。就他和福庆两个人,也没意思。”

        二太太给家驹倒酒。

        家驹说:“我说了,让他一块儿来,可是他说福庆晚上还得写作业,回去晚了写不完。福庆这孩子挺用功,和咱那些孩子一块儿学英文,我看就他学得好,发音也好听。”

        二太太接过来说:“他怕六哥骂他。六哥不认字,可盼着孩子上进呢”

        家驹说:“你这就说错了,六哥没骂过福庆一句。他说好孩子不是打出来的,骂更不管用。你只要让他觉得你挺看重他,这就行了。他这就是老子所谓的无为而治。他管工厂也是这一套。天津开埠他根本不管,可干得还真不错,整个华北除了飞虎就是貂婵,全是咱的布。六哥还给周涛飞支了一招,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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