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_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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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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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济南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这是济南最繁华的商业街,店铺林立。德隆布铺刚开门,一个伙计在往地上撩水,另一个站在柜台前望着门口。掌柜的在后堂。

        寿亭推门而入,他一身布衣布裤,平民打扮,开始走访市场。

        伙计见他进来,就凑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笑:“我随便看看。”他沿着柜台走,每种布都看。他拿过蓝布的一角用手捻,眼看着上方,专门用手体会。然后再看,继而借着门口的光亮看。伙计觉得这人很内行,候在那里不敢发问。

        寿亭上下打量伙计的身板:“行,小伙子,挺精神这布什么牌子”

        伙计忙笑着说:“名士青。”

        “噢”寿亭点点头,“多少钱一件”

        伙计笑了:“先生,我们这里论尺卖,买成件的你得去染厂。”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他又往里走。

        这边摆的全是花布,有七八个品种。他拿起花布来问:“这是什么牌子”

        “虞美人,上海六合染厂的。这布卖得最快,颜色也鲜活。”

        寿亭把花布抖开一些,冲着门口的光亮把布扽平,从背后一点一点地找着看,边看边摇头:“这布怎么这样多少钱一尺”

        “一毛四。便宜”

        “便宜是便宜,可也太绡了”他又拿过另一种花布,先是用手捻,捻时不住点点头,“伙计,这是什么牌子”

        “貂婵,天津开埠印染厂的。这布倒是结实,印工也说得过去,可是一般老百姓都不买它,卖得不算太快。”

        “为什么”寿亭看着伙计,手指捻着布。

        “这布好是好,可价钱贵。现在老百姓都很穷,买东西还是认便宜货。它顶不住虞美人,还是买虞美人的多。”

        “多少钱一尺”

        “一毛八。”

        布铺掌柜的听见了寿亭问话,出来看个究竟。他摘下花镜,认出了寿亭,赶紧迎上来。

        “我道是谁呢,问这问那的,原来是陈掌柜的。这是出来看看行市”

        寿亭与他寒暄:“买卖还行”

        掌柜的说:“现在哪有行不行的,将就着吧”

        寿亭点头,问:“你觉得这虞美人怎么样”

        掌柜的说:“花布就是这牌子卖得好。好是好,可是这布太薄,我觉得纱支不够,太绡。老百姓买了去顶多穿一夏天,第二年拿出来一看,别处都没事,只是印的那些花烂了,全是窟窿。陈掌柜的,你是内行,这是怎么回事”

        寿亭拿着布笑了笑:“一是纱支不够,撑不住印刷铜版来回挤。”说时把两个拳头对顶在一起挤揉,“印薄布,颜色就得稀。现在印布的这些颜料,本身就是酸性的,最方便省钱的稀释办法就是硫酸兑水。这布本来就薄,印刷铜版再一挤,再加上点儿酸一拿,第二年也就真酥了。便宜是便宜了,可这真坑人哪”寿亭摇头叹气。

        布铺老板跟着寿亭向前走动。寿亭又说:“其实稀释颜色不一定非要用硫酸,草酸也一样,但是草酸贵,进口的更贵。可这话又说回来,现在能印花布的厂子少,就那么两三家。老百姓一年穿烂了,第二年还得买它的。如果这布太结实了,第二年它也就没有买卖了。我自己就是干染厂的,也是盼着衣裳早烂。要是一件衣裳穿好几年,那工厂怎么干可也得八九不离十呀,怎么能这么个干法”

        掌柜的大彻大悟,不住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寿亭又说:“给我来两丈,我带回去看看。”

        伙计在撕布,寿亭又问:“开埠染厂的布为什么卖不动”

        掌柜的说:“东西是好东西。现在这人买东西,还是图便宜。今年春天我去天津进了二十匹,唉,压到手里了。这天也冷了,就只能等着明年了。”

        寿亭又问:“你在天津看见有卖虞美人的吗”

        掌柜的说:“有,也是卖得挺好,就在开埠染厂的眼皮底下。那开埠染厂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现在这人不认实在,你那布再好,只要价钱高,他就不买。陈掌柜的,没法儿。这好东西,就是这样生生让孬东西顶死的。现在就这样。”

        寿亭拿着布出来,然后过了马路,进了另一家布铺。

        十点多钟,一辆奔驰牌的木壳汽车开进厂来,在寿亭办公室楼下停住。这车是柿子黄色,加力筋及主要框板是巧克力色。东初从车上下来,跳跃着上了楼。

        寿亭站在印花机旁边,手拿着花布与几个技工商量事。那印花机停着,寿亭拿着印废了的花布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娘的,这是有点儿邪。”吴先生进了车间,他来到寿亭跟前:

        “掌柜的,三掌柜的来了。”

        寿亭没转身:“你让他到这里来,我正有事问他。”

        一个三十多岁的技工问:“掌柜的,再试一遍吧”

        寿亭看着他:“我看先停停吧,这一开机就是二百米,刘师傅,这太疼人了金彪,把印废的这些量一下,看看有多少,给工人们分了吧”

        金彪应着:“掌柜的,这要是全分可能不够。”

        寿亭嫌他笨:“说你傻吧,当着这么多人;说你精吧,你还傻得没谱儿。先分给那些孩子多的。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这样的人家先分。撑不着饿不着的后分。工长把头各槽的主机不分。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

        金彪挠着头傻笑着带人去了。

        寿亭又问那技工:“刘师傅,你以前是怎么印的”

        刘师傅有点难为情:“陈掌柜的,过去我在南京那厂里,是用的单色机,是一遍一遍地印。可咱这里是新式的三色机,好几种颜色一次印出来。这种机器我没开过,所以”

        寿亭抬手打断他:“那德国人来教了这么久,我看着印得挺好呀怎么人家一走你又不会了呢”

        刘师傅说:“我实际上并没学会,只是觉得差不多了。我看陈掌柜的急着开工,就说学会了。再加上那德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所以”

        寿亭摆摆手:“那德国人说一句,卢先生翻译一句,我看你都听懂了,这下好,一堆废铁。你也别着急了,快擦擦头上的汗,到一边抽烟去吧。能从南京来投奔,这本身就是信得过我陈寿亭。不用担心,咱慢慢地来。实在不行,我就把德国人从上海叫回来,再教一遍。远离着布,到车间门口去抽支烟歇歇吧。”

        刘师傅满面羞愧地走开了。他身后一个小伙计拿着洋火准备划。东初夹着公文包走过来。寿亭用两个指头捏住他袖口:“老三,我正要去找你。你说,六合染厂的布那么薄,可那花印得那么踏实,他是怎么印的”

        东初不以为然地说:“这很简单,调高底簧。等会儿让我厂里的那两个老毛子过来,调一下就行。”

        寿亭笑了笑:“昨天你哥就把那俩人派来了,底簧是高了,花也印实了,可布差不多挤断了。不行,我得去上海,就让六合染厂拿这二成份子。”他拉着东初就往他办公室走,又回身喊道,“你们把机器刷出来。金彪,断了电。你们全去染布车间,没有我的话不能再试了。顺子,给刘师傅冲上壶茶。”

        顺子闻声直奔暖壶,然后又跑回来:“刘师傅,你是喝茉莉还是喝珠兰”

        刘师傅臊得无颜以对:“你随便吧。”

        寿亭的办公室很宽敞,写字台冲门摆放,右边有个小型会客区,一个中式红木圆茶几,四把西式小圈椅。寿亭和东初坐在那里喝茶,老吴的侄子吴文琪站在门外候旨。

        “六哥,六合染厂的事,有些变化。”

        “怎么着”

        “唉”东初叹了口气,“这人哪,真是说变就变。林荣祥是我多年的同学,本来人很好,可现在买卖干大了,谁也不在他眼里。前几天我去上海,他晚上请客,除了我和他,一桌子全是外国人,逼得我说了一晚上英文。他故意震唬我。”

        “咱不管那些,就说合伙的事。他就是把月亮上的人弄来,也和咱无关。”

        “他现在与德国人英国人都弄得很熟,今年四月里又在静安寺附近开了一个厂。我把合伙的事给他说了,他说,要是让他出让技术,就得给他四成份子。这也忒狠了吧”东初说时伸出了四个指头,“不过,他那印布技术,连德国人都说好。”东初看着寿亭脸上的变化。

        寿亭没表态,拿过壶给东初添茶。他把壶往桌上一放,下了决心:“四成就四成,一共三年,还是咱拿大头。”

        “六哥,”东初已十分为难,使了好几次劲,才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他现在改了,得五年。因为现在的花布市场差不多由他控制着,他谁都不怕。天津开埠印染厂那么大,布又结实印得又好,我看都快让他挤得撑不住了。”

        寿亭说:“这两天,我也出去看了看,开埠染厂的布确实不错,就是价钱高。好东西卖不了好价钱,真也没办法。”寿亭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给东初递上红锡包烟,自己也把土烟点上。他猛地回过头来说:“五年就五年。他不是狠吗咱也有狠的。只要他那技工一来,我一看就能明白个八九分。这回德国人来教印花,我听了你哥的,苗先生也说我,不让我总想着自己下手干,要放手让工人学。这倒好,一点儿没学会。这回姓林的那些技工来了,不仅我自己看着干,还得再弄上几个伶俐伙计从头到尾地跟着学。随后我把技术拿到你厂里。你厂里印的那布,也和花老虎儿似的,不能卖,砸牌子。老三,我还有闲钱,你回去给你哥说,咱合伙再买两条三十英尺的大印花机,一块儿干。他那四成份子大概也就剩下一成了。我平生就怕别人敬着我,就是不怕挤对。他挤咱咱学会了还不一定谁挤谁呢”

        东初高兴地站起来:“还是六哥主意多。我哥准愿意。”

        寿亭又说:“老三,咱得明白这样一个局势,染布快过时了,技术太简单。现在,乡下的几个土财主一凑合,就能开染厂。他那工人就是管顿饭,根本不给工钱,加上没日没夜地干,成本低,卖的价钱就低。咱现在已经顶不住了。东初,人只能活一回,要是落到后头再想撵,那就晚了。咱现在也是堂堂工业家,要是让这些土财主给挤死,我看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得了老三,咱得弄点新玩意儿,一股劲地向前冲。要是再染下去,这路越走越窄。咱的厂太大,窄路上跑不开咱这样的车。”

        东初很认同:“是呀,得往前发展。还是你那句话,咱得弄点别人干不了的。”

        寿亭摁灭烟:“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向前干。你联络姓林的,我尽快去上海。我是越想越坐不住。你这就给姓林的去电报,我去上海会会他,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东初有点犹豫:“发电报可以。可是,六哥,你脾气这么急,姓林的又特别傲,我怕你谈砸了。我看,你还是让老吴去吧。要不让家驹请两天假,让他也陪着。”

        寿亭一摆手:“不用不用都不用没事,老三,我能忍。咱迁就的是人家的本事,不是他这个人。咱干大了,咱比他还傲。要是高了兴,咱还不理他呢没事,我忍着。你去办。”

        东初乐起来:“六哥,这行吗”

        寿亭把东初的包塞到他怀里:“当初我在通和染坊,跟着那刘师傅学徒,那小子不仅傲,还坏。我一阵子把他的毛儿给捋顺了,学了个差不多之后,我亲自去辞了他。姓林的上过大学,知书达理通人情,我一躬到地,他还能骑在我头上拉屎别在这儿说废话,打电报去”说着把东初轰出来。

        东初走后,寿亭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眉头紧锁着,烟抽得也很凶。这时,老吴进来了,说:“掌柜的,那訾文海来了,在楼下。”

        寿亭很意外,刚扬手想往外轰,但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自己来的吗”“是,掌柜的。”“这个老贼羔子想开染厂。好,开吧。让他上来。我看看他到底有些什么营生。”

        訾文海身穿黑色中山服,挂着怀表,拄着文明棍,由于偏胖,走起路来两脚有点向外撇。一听寿亭让他上去,嘴角露出笑意。

        寿亭站在楼梯口的平台上等他,訾文海紧走几步,上来就拉住寿亭的手:“陈掌柜的,你好啊”头歪向一边,动作既优雅,又很得体,口气里透着亲切。

        寿亭笑笑:“訾律师,光看你这打扮儿,就知道是个人物。我看着,你比国民政府的那几块洋姜都强。”

        訾文海笑起来:“玩笑,玩笑”

        二人进了屋,老吴的侄子吴文琪送来新茶,给二人倒上,然后退至门外,听候召唤。

        寿亭给他递烟,訾文海一躬身,用手一挡:“我无此雅好。”

        寿亭点上土烟,捏着下巴看着他:“訾律师,这三宝殿上无

        闲人,有什么话,咱直接说。你不了解我,咱一点弯子不用绕。”

        訾文海用文明棍支着身子,先看着圆桌面,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陈掌柜的,这样吧,以后你叫我文海,我就叫你寿亭。可以吗”

        寿亭笑笑:“完全可以。你叫六子也行。”

        “不敢,不敢,我没有资格。只有苗瀚东先生那样的工业家,才配叫陈掌柜的别名。寿亭,我是有件事情向你请教。”

        寿亭笑眯眯地盯着他:“想开个染厂”

        訾文海叹口气:“唉文海当年只身东瀛,寻求法律治国护民之道。学成归来之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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