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_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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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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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一个早上,明祖穿着皮袍子下了洋车。

        办公室里,贾小姐早来了。她见明祖进来,也没起身,明祖对她笑笑:“来得这么早”

        贾小姐伸手倒茶:“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再让陈六子坑了。”

        “哪有的事儿”明祖说着挂好外衣,坐在贾小姐旁边的沙发上。

        贾小姐问:“他约你吃饭,都说了些什么”

        明祖看看门,低声说:“寿亭想退出青岛,问咱要不要大华。除了他那飞虎牌,别的都能卖给咱。”

        贾小姐本来半躺在沙发里,一听这话立刻坐正:“为什么”

        明祖叹了口气:“上海布价格越来越低,成色也可以,日本布和青岛已经没有什么优势了。咱现在的产量也是越来越小。加上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那些日本人在东三省实行专卖制度,市场都由他们控制着。青岛就咱和大华这两个大厂,这一下子失去了三个省的市场,市场太小,再经营下去不仅无利可图,说不定这两家还能挤起来。我看他说的是实话。他感到欠咱个人情,这才首先问咱。如果咱不要,他想卖给一个德国人。”

        贾小姐很感兴趣:“他要多少钱”

        明祖点上支烟,吐出一口,把茶端起来:“具体没说,我听他那口气,七八万就行。这价钱是不高,可眼下咱这一个厂都开工不足,再收一个厂,没有什么用处呀”

        贾小姐又坐回去:“东三省的市场是没有了,咱们可以向济南方向发展呀我看可以考虑买过来。”

        明祖笑笑:“思雅,赵东初兄弟俩的三元染厂比咱大得多,他染的那布虽说比不上陈六子,但比咱的成色好。我看向济南方向发展,困难相当大。陈六子也说了,他卖了大华,也想去济南开染厂。光一个三元就够咱受的,再加上陈六子,我看向那个方向发展是死路一条。”

        贾小姐说:“他要是卖五万,我自己就想买过来。”

        明祖拍了一下她的膝头:“思雅,这里头有个情分。当初他将计就计,让咱亏了一万多大洋,这事一直在他心里搁着。别说五万,就是八万,除了我,别人他谁也不卖。现在滕井整天找他,想买下大华,只是他不愿意卖给日本人。我看,这事你就别想了。”

        贾小姐不依不饶:“你也是傻,就用你的名义买,接过来之后你再让给我呀”

        明祖苦笑一下:“思雅,男人之间的事情,有些你不懂,对方要是真诚地待你,你不好意思骗他。这事我不能办。”

        贾小姐不以为然:“什么真诚,上回卢家驹约你去崂山,我觉得就是他下的套子。我始终纳闷,滕井那一船布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就没了。陈六子很刁。”

        明祖紧张起来:“思雅,这话你出去可不能乱说。滕井也这样问过我,我说是早就约好的。思雅,你看滕井现在多横。那天他到厂里来,上来二话没说,直接就问咱元亨染厂卖不卖。当时我还没回过味来,后来才知道,他现在是直接给日本政府干事。咱说了个不卖,他回去就给咱每件布里长了两块钱。长就长了吧,他那布明明在西平新仓库放着,可就是不给咱,故意让咱不能正常开工。你那关东军的朋友也让他告了,还受了处分,降职调到南满铁路去了。你刚才说的话要是让滕井知道了,他还不得派人杀了寿亭。思雅,咱这些年是和大华磕磕碰碰的,但大家都是中国人,咱得知道个里外。”

        贾小姐点点头:“我就是觉得,这些年没能赢陈六子一局,心里窝火。”

        “思雅,人家这就不在青岛了,忘了那些事吧。我都不生气了,你还生什么气其实,咱也该想想自己下一步怎么办了。”

        “咱就是不卖,我看滕井也不能把咱怎么样。青岛他还没占呢现在全国上下喊抗日,我看东北他们也长不了。明祖,你就帮我这一回,帮着我把大华买下来吧”

        明祖站起来:“思雅,你要钱我给钱,要物我给物。你自己去和陈六子谈吧,这个忙我不能帮。这涉及到我孙明祖的人品。思雅,你也对我挺好,咱俩也这些年了,但是,这个忙我实在不能帮。”

        贾小姐坐在那里愣神,想计策。

        这时,刘先生敲门,明祖站了起来。

        大华染厂办公室里,寿亭、家驹、吴先生都在。家驹坐在一边悠然自得地剔着烟嘴。寿亭点上烟,对吴先生说:“快过年了,咱怎么给工人发喜面儿”

        吴先生试探地说:“还按去年的规矩办,一人五块”

        寿亭摇摇头:“不行,太少。咱这帮子工人都挺能干,东北来的那些人更好,五块太少。家驹,你说说,咱发多少”

        家驹笑笑:“六哥,还是你那句话,我是磨道里的驴只听吆喝。还是你定吧。你觉得少,就十块。反正咱也赚钱了。”

        老吴笑着说:“掌柜的,我家老爷子让你年下务必去一趟,他要亲自谢你。他逢人就说陈掌柜的送给他一百亩地,整个张店没有不知道的。”

        “好,好,我去。我看,今年每人发二十块。家驹,你说呢”

        家驹吹通烟嘴,把烟装上,说:“行,就按二十发。让工人们知道,只要跟着六哥,就有奔头。”

        寿亭站起来:“是跟着东家有奔头,要不是你指画得好,咱这大华还不早死挺了哈”

        “六哥,你又在耍我。”家驹也笑起来。

        老吴觉得发二十块钱太多,心疼得试了好几试,只是没敢说出来。他轻轻地问:“那两个残废呢”

        寿亭把茶放下,猛醒道:“你要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人家是在咱厂里轧残的手,咱不能像别的厂那样,给俩钱就打发了。那俩残废每人三十块。只要大华染厂还在,他们就有饭吃。不仅有饭吃,还得有钱花。这事儿要让工人们都知道,让他们知道大华染厂不仅买卖好,还有股子人味。”

        家驹说:“这事办得好,办得高找这帮子工人不容易,没白没黑地干。六哥,这事有点高度。”

        寿亭看了看家驹:“我这马上就给你来没高度的。家驹,我想把吕登标辞了。你看他这把头干的,没一个工人不恨他。”

        家驹一听猛地站起来:“六哥,这事不能办。你辞他,你自己去给翡翠说,我可不落这个埋怨。”

        寿亭气得发笑:“你说说你留了一阵子洋,什么也没学会,学会的也忘了。一共弄了俩太太,我要不摁着,我看四个也打不住。你表面上哪个也不怕,其实她俩你都怕。还什么互敬互爱,随遇而安,我看,你都快让她俩拾掇傻了。”

        家驹傻笑:“六哥,咱当初在青岛买这厂,不是用了人家的钱嘛六哥,为了我,别辞吕登标。好六哥,好六哥,全都为了我。”家驹作揖。

        寿亭犯难:“不辞他,工人不解气。那这样吧,你让他过了年别回来了,随后我再派他用场,工钱照发。行了吧”

        “行,行。可是这话得你去给翡翠说,她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好,我让你六嫂去告诉她。就这么办吧。老吴,你去把白金彪找来,我让他过年在这里看厂子。这人行,够忠够勇。”

        吴先生出去了。

        家驹一看屋里只剩下了寿亭,就凑过来说:“六哥,咱坑了滕井,我估摸着这小子回过味来了。前天明祖对我说,滕井问过他这事儿。”

        寿亭点点头:“我知道。昨天我和明祖一块儿吃饭,他也对我说了。滕井,当初我办得他还太轻,饶了这个王八蛋。那些浪人到厂里来捣乱,就是滕井派来的。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家驹,你说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我和滕井认识十几年了,过去是那么客气,那么懂礼数,现在咋这么横怎么变得这么快”

        “六哥,滕井在青岛一直为关东军储运物资,明祖说他最近得了个政府的什么奖,还在日本上了报纸,人全变了。现在他整天满嘴里是为天皇效忠,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明祖说滕井想买他的厂,口气相当横,气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六哥,咱也该想想退路了。”

        寿亭笑了笑:“想到了。滕井也找过我,只是现在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办。昨天咱也把卖厂的事儿告诉孙明祖了,要不要,是另一回事,可咱这礼数是到了。大华想出手,第一个问的你。话又说回来了,咱也就是觉得这些年,争了人家的生意,最后他给点钱,咱把厂卖给他,这个人情也算还上了。可是,孙明祖明明白白地给我说了,他不要大华。这是个明白人,不要就对了,现在的生意多么难干。坯布日本人控制着,说涨价就涨价。上海布虽说是成色好了,但咱一下子还不敢用。明祖也看出来了,是到了该想想退路的时候了。”寿亭点上根烟,眉毛向上一扬,“家驹,孙明祖不要,我就把这厂卖给滕井。他要也罢,不要也罢,最后我还得让他买了去。我办了他那船布,心想,都是买卖人,都不容易,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回报他一下,想扯平那船布的事。现在看来,不用了。他让浪人到咱厂里来放火,吓唬咱,这已经扯平了。我还得办他。”

        家驹害怕:“六哥,这事可得小心着,滕井已经不是原来的滕井了。我看他直接就是个日本兵。再者,这小子让你办过一次,这回他加了小心了。这事怕是不易。”

        寿亭轻蔑地一笑:“家驹,没有卖不了的东西,就怕不会吆喝。咱这个厂当初一万大洋开工,现在也就是值五六万大洋。我十五万大洋卖给滕井,还得让他上赶着买;我让他买完了,才知道上当;上了当,我还让他说不出来。这事我想了好几天,大致有了谱。家驹,你给我联络济南的那个犹太人,我先去和他谈一场。我明天就去济南。”

        家驹高兴了:“对,还是卖给那个犹太人比较好。第一,人家过去在德国就是干染厂的;再者又刚逃出来,没脾气,后患也少。我这就给他去打电报。六哥,够本儿就卖,我恨不能今天就离开青岛。”

        寿亭走过来拍拍家驹的肩:“兄弟,咱就生在这乱时候,怕事儿也没有用。我让东初在济南帮咱弄了块地,等咱们卖了这边,咱俩再去济南打天下。”

        家驹很感激:“六哥,这些年我一点力也没出,就是跟着分钱,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想好了,卖了大华,我就不再干工厂了。我给你帮不上什么忙。德意志洋行在济南开了分行,来信让我去做买办。我估摸是让我去干翻译。像我这样的,也就只能动动嘴。有你分给我的那些钱,这辈子足够了。”家驹拉着寿亭的手,眼里含着泪。

        寿亭没说什么,推开家驹的手,把头回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寿亭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家驹,过了年,你得去趟上海,办点大事。”

        “办什么事,六哥”

        “我现在还没最后想好,到时候再说吧。唉在青岛经营了十几年,咱俩也都见老了。你看看你的皱纹也出来了,我的腰也有些弯了。想起来,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唉,他娘的,我陈寿亭是赶的时候不好,要是赶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华染厂干得和整个青岛城那么大我能把飞虎牌卖遍全中国兄弟,人强不如命强,咱这中国要是和英国美国似的,滕井敢给咱捣乱吗咱还用得着整天动心眼吗这话是昨天孙明祖对我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家驹也是感慨万端:“这富国强兵从清朝就开始喊,清朝还是个囫囵中国,现在可好,少了三个省六哥,抓紧脱手抓紧走吧先躲开滕井这个冤家对头再说。我就怕他回过味儿来加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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