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_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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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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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道:”我偏打妈的,别说她刚升副科长,就是升了副市长,我也要打”

        站在门外的父亲嗓音脆脆地道:”本来不是啥难解的题目嘛非要闹成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

        ”你那宝贝儿子像话”月芳在里间哭泣中仍不罢休,抢白道,”在乡下讨了老婆生下女儿,离了婚回上海来又讨又生”

        沈若尘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真要冲进去同她论理。美霞扑了上来,双手使劲扯住他衣襟,汪满眼眶的泪水全淌了出来,不断地摇头。

        退休后仍在律师事务所供职、很受人尊敬的父亲说话都遭月芳抢白,观尘又想返身进屋,也被母亲牢牢地堵在前头,又是挤眉又是瞪眼又是双手阻拦,不让他进。

        沈若尘雷鸣样吼出一声:”好,我带美霞走,现在就走”

        ”走嘛。”父亲的声音仍像打官司一样清脆,”后门口已经堵满看热闹的人了。”

        ”我怕什么人看”沈若尘坦然道,”这孽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下的。想当初,我不去插队,阿哥要去。我们家不去,别人家要去。去了喊扎根一辈子,自然要结婚过日子。可后来又允许回来,人人都回来我为啥不能回我没啥见不得人的。走,美霞,回家去没人跟我过,我们父女俩过。”

        父亲抢先一步堵在楼梯口:”你已经跟梅云清讲了”

        沈若尘硬硬头皮道:”讲了。爸爸,你你放心。”

        说着,拉起女儿的手,朝楼下走去。楼上,不知是哪个,把楼梯灯开亮了。后门口,果然有几张男男女女的脸,在朝楼梯上张望。

        从惊疑、好奇、众目睽睽的人堆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步出弄堂,沈若尘俯身对默然不语的女儿说,他骑自行车带她行吗她点头说行。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阿妈带她到农场,或是由农场到勐禾大寨月亮坝,都用自行车带的。沈若尘发现,说这些话时,她的眼里闪烁出阵阵神采。

        这个女儿真是美,任何不带偏见的人都能看清这一点。

        母亲早晨锻炼买回菜来,头一眼见到她,惊叹着偷偷地道,天哪,这小姑娘简直是仙女。为啥月芳和沈艺就瞎了眼看不见

        沈若尘又补充了一句,说上海不同于西双版纳,骑自行车是不能带人的。不过这会儿是夜里,过了八点,好多十字路口的警察都走了,他能带她。过一两条热闹的路口时,他让她下车,她就下来,好么

        美霞认真地听着,眨动着眼睫毛点头,表示她全懂。

        她坐在后座上,沈若尘骑上车,又转脸叮嘱她一声,坐稳了,拉牢,就蹬开了。

        车行很快,龙头不时摇晃。坐在身后的美霞始终静悄悄的。沈若尘发现,她并没有环抱住自己,或是逮住他衣襟保持平衡,她一定是紧紧扶着车座。

        这孩子的性情真吸引人。

        刚才的那一场风暴来得太突然了,几乎不允许他来得及思索。此刻冷静下来想想,沈若尘觉得自己也过于冲动。

        如果他上楼去,阻止沈艺往下说,打声招呼,把美霞带回家去,效果要好得多。他何必去呵斥沈艺,何必又同嫂子争执,最终惹得观尘大动肝火,犟脾气发作打了嫂子。这一来,家人要为此不舒服好几天。更重要的,是他很难再领着美霞走进家门了。他这会儿真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只有一条路了,带着美霞回家。如若妻子硬是认定说出的话不松口,美霞的出路只有一条,回西双版纳去。否则,他们的婚姻就将遭到威胁。哦,婚姻

        沈若尘的心沉甸甸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得承认这都是美霞的到来引起的,可他能怪美霞吗,她是最无辜的呀她有什么罪要怪只能怪韦秋月的命太苦,她年轻轻的就害脑瘤死了,她如不去世,决不会让美霞千里迢迢来寻找他。她至少得让美霞长到十七八岁,才能放女儿出远门哪。怪秋月也是不公平的。

        那该怪谁呢怪他们当年的婚姻,怪他们两个出生于不同地域、不同文化氛围的青年男女的结合。是啊,奇特的历史和环境使得上海人共同的一些心理品性与西双版纳的傣族风情绝然不同;但是,当年不正是这种种相异很远的差别,使得他们产生相互吸引、相互了解、相互爱慕对方的动力吗他和秋月的爱,也是由此而萌动起来的。

        哪一个上海青年不曾为西双版纳的秀丽风光和迷人景色陶醉过啊

        到家了,沈若尘让美霞放下那只人造革马桶包,他领她走进小巧的卫生间,告诉她肥皂放在哪儿,毛巾挂在哪儿,如何开自来水洗脸洗手,如何开电热淋浴器洗澡,如何使用那只抽水马桶。随后他便退出来,让美霞一个人在里面漱口、洗脸。

        他相信美霞会很快熟悉这家里的一切。毕竟,在月亮坝寨子上,是他们这幢汉傣结合的竹楼里,最先用碗替代芭蕉叶子盛饭吃,最先用两只塑料桶,替代傣家用陶罐顶水、竹筒背水。尽管他后来离去了,但秋月是割胶女工,她在农场里早已逐渐被大多数来自四川嘉陵江两岸、湖南湘江畔的汉族职工同化了。在沈若尘和秋月初初相识的时候,秋月早形成清晨、晚间刷牙的习惯,早懂得解溲须进入厕所,而不会像寨上的姑娘们一样,直接把屎拉在沐浴的江河里。美霞是跟着她妈长大的,她会很快适应汉族的习惯,很快适应上海的。

        一忽儿工夫,美霞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洗过脸,发梢上沾着点晶亮的水珠,美霞显得容光焕发。

        沈若尘带她走进焰焰睡觉的房间,指着焰焰的单人床,说:

        ”你就睡在这里。”

        美霞点点头,问:”这是你的家吗””是的。”沈若尘很小心地回答。

        ”咋个没其他人”她的手举起来,指向墙上一张放大的三人彩色风景照,”他们呢”

        ”哦,他们今晚住别处去了。”沈若尘故作轻松地说着,还笑了一下,他但愿自己的笑容自然一些,”你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沈若尘突然产生一股逃遁的愿望。他发现单独面对女儿,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由他掌握谈话的主动权。不,女儿将对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他甚至会感到难堪。他把手放在美霞肩上,感觉到美霞肩膀陡地颤动了一下,他的手移开一下,重又放上去,亲切地说:

        ”不早了。你睡吧。”

        ”要得。”

        美霞仰起脸,朝他瞅了一眼。天哪,女儿这副模样真是美极了。沈若尘眼前又掠过秋月凝视他时的倩影,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亲近一下女儿的欲望,装作有事般匆匆走了出去。

        平心而论,他是极想趁这只有两个人的机会,好好同美霞聊一聊的。刷牙的时候,沈若尘终于想明白了,他若连面对女儿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不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做好睡前的准备工作之后,沈若尘往女儿的房间瞅了一眼。房门没关,灯还亮着,美霞并没睡在焰焰平时躺的那张小床上,而是直挺挺地伫立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的黑夜。

        沈若尘不由得轻手轻脚踱到女儿身边,也朝窗外望去。

        斜斜地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条两旁栽满梧桐树的马路,马路上时有各式车辆驶过,还有隐隐的喇叭声传来。梧桐树叶还没泛黄,在这秋日里仍显得浓绿茂盛。沈若尘早看惯了这一风景,实在没啥可看的。他轻轻叫了一声:

        ”美霞。”

        女儿抬起头来,吓了他一跳。美霞的双眼里汪满了泪水,如同西双版纳雨季来临以后沙窝里不时往外喷涌的清水。她那双眼睛,如同浸在清泉里的宝石。只是宝石光凛凛的不会有情绪,而她的双眼,充满了悲怜和哀伤。

        ”你咋个啦,美霞”

        泪水一颗颗如同断线珍珠般扑簌簌滚落下来,沈若尘的心头阵阵发紧。美霞的嘴唇尽力试图克制般翕动着,但她愈是企图掩饰,脸上愈是显得凄切可怜,沈若尘也愈加不好受。

        ”我我真那么讨厌吗”

        ”哦不,不”沈若尘连忙安慰她。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美霞啥都懂。她虽然听不懂上海话,但她明白,一家人的争执吵骂,是因为她,甚至、甚至梅云清和焰焰的离去,也是因为她。她猜出来了,要不她不会刚一走进这间屋,就注意到墙上三人的合影,不会那么敏感地发问。沈若尘真不知该如何来抚慰女儿受到伤害的心灵了,他像结巴似地申明着:”美霞,你很可爱,真的,你来我很高兴,出乎意料的高兴,你别你千万不要在心头结啥子疙瘩。

        有些事儿,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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